就连梦中也是闷雷滚滚,乌云压抵鼻尖,在新梓的额头沁出一层虚汗。隆武帝僵卧榻上,耳听窗边“嘭”的一声,潮湿的秋风涌进屋来,“谁准你们开窗的?”他拧眉质问,又见房间豁地一亮,一道熟悉的倩影映入他的眼帘,“父皇,是女儿来看您了——和徽,你把烛台移远些。”
新梓将眼前遮光的胳膊放下,看女儿抖开榻上的锦被,平铺在他的两条酸痛的伤腿上。“江元辅特叫女儿转告父皇,他的身子并无大碍,足以主持前线、后方之事。父皇安心静养,无需挂怀。”林萱为父亲擦去满脸冷汗,用手探了探额温,转头忙叫江颢去端退烧的汤药。
江颢很快去而复返,“汤药还没有煮好呢。”
“那就端碗温水来啊,父皇烧得连嘴唇都开裂了,你平常是如何照顾的?”
女儿的手心一片湿热,新梓紧紧握住,料想她一路披风戴雨,心神不知几番跌宕,“好孩子,你救了所有人,”豆大的泪珠滑进开裂的唇角,“若不是你——”
“从来就没出什么事啊,粮饷只是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就运到了。”林萱宽慰道。她凑近了去看新梓。天哪,眼前这位病骨支离、奄奄一息的男子,当真是曾经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保证会护她一世周全的父亲吗?短短数月之间,他那红润的圆脸、宽厚的双肩、有力的臂膀都到哪里去了?她仿佛看见世事的利刃一刀接一刀地挥舞,将父亲刮摩、切削、渐至尸骨无存,而林萱除了热泪盈眶地旁观,竟什么也不能做!
“好女儿,你不要哭。朕只是生了场小病嘛……”
“父皇竟连女儿也要欺瞒吗?”
“……”
江颢驾轻就熟地端来一碗温水。他跪在榻前,将问询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妻子。多么纯良的孩子啊,新梓暗自叹了口气,若非萱儿拦回得及时,他会知自己是因何而死吗?
秋风怒号,草木震颤,一豆烛光之外,天地沉沉如虚无。世界仿佛被装进狭小的方壶中,壶内的脆弱与易逝共存于壶外的伟大与不朽。新梓深思一荡,忽念江山千里,仅是藏进燕国地图的匕首;家国百年,不过跳入武王舟中的白鱼。江山家国尚且如此,自己终日汲营的蜗角功名,到头来又何堪眷恋?
“要下雨了,”新梓喃喃道,“大雨过后,我就该走了。”
林萱没有听清,“父皇,您说什么?”
新梓苦笑不语。狂风拨动着云中的琴弦,发出一声高过一声,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啸。电光火石之间,琴弦砉然断裂,白亮的弦影劈开浓厚的乌云,倾倒下滂沱的大雨来。
天下素缟(四)
大雨倾盆,银红泻地。江永坐在雨幕之后,手里拄着拐杖,身上的衣袍被彻夜浸泡得布满湿痕。他的愤怒过了头,满腹幽恨不知言,一点心火化劫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的底线冰消瓦解,转瞬滑向刻薄与残忍的深渊——整座江府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恐怖氛围中,凡是平日里能接触到文书、宾客的家仆,此刻皆口衔檀木、手系麻绳,牢牢绑缚在长条凳上。沉重的刑杖轮番挥舞,血肉混着雨水四向飞溅。未受杖打的厮役、使女在檐下站成一排,个个敛声屏息,垂首不安:他们的房间正大敞其门,任人抄检。随着一枚枚箱柜、一件件包袱被粗暴打开,凡有来历不明之物件,皆被呈至前院,命物主当众交代来历;任何写有文字的纸张,尽由华安审查内容,与“诈饷案”相关的部分被一一筛出,置于江永没有沾口的姜汤碗边……昔者盗贼就擒,听命去衣尚求保一亵裤,阳明先生呼曰“此即尔良知”。如今阖府家仆的私物被擅自搜阅,又与让他们解衣卸裙、赤身示人何异?江永一向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警,然而此刻面色愈发难看,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门房匆匆赶来通报,“老爷,江帆来了。”江永目视前方,只是不响。刑杖挥风扫雨,不停在肉身拍击出沉闷的声响。门房求助地看向华安,华安紧紧盯住江永的右手,见他食指微颤,当即搁下纸张,转身出门,亲自把一脸狼狈的江帆拖进院中。
江泰看见自己儿子,不顾皮开肉绽的后背,昂起头颅呜呜哀求。
江帆“扑通”一声跪在雨中,“江帆欺主罔上,斁法乱民,滔天罪恶,罄竹难书。恳请老爷宽宥无辜之人,要杀要剐,皆由江帆一人承担!”
四十板子打完,家仆纷纷看向江永。江永不语,拄杖向后院走去。他一向身轻如烟,踩木踏石皆同履霜。江帆看惯了江永一叶衣摆微荡,莲步和风飘远的仪态,如今见他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时竟眼眶发热,险些堕下泪来。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江帆扪心自问,忽见江永跨过门槛时身形猛一趔趄,快步上前去扶,却被对方挥手甩开。久立门后的沈蔚伸臂托稳丈夫,与他对视一眼,便径直与江帆擦肩而过,去往前院招呼大家回房上药、休息。江帆悻悻然跟随江永走进书房,身后大门紧闭,他的狂风暴雨砸将下来。
江永负手背向立于案前,声音沙哑,“谁是主谋?”
陈公明已死,大可以将盗权窃柄、侵夺国帑的罪行都推到他的身上。终归是死无对证,如此一来,江颢死罪可脱,却将被江永视为孤豚腐鼠,永远埋进无德的粪土中,“是我。是我引陈掌印入局,假传君命以盗公款,支使缇骑以成诈谋。是我说服四家钱庄联合,发行纸钞,操奇逐赢,收买官差,操纵行市。是我决心乘北伐景军之间,用此釜底抽薪之计。先令转饷归于己手,再以粮草控扼军队。是我狂悖自负,知天子将不久于人世,便妄动改天换日之念……以上种种,皆是我一力主之。其余人等或遭威逼,或受利诱,俱非真心胁从。伏请老爷明察秋毫,止加斧钺于江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