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惯于用沉默遮掩心中的太多曲折,可只有在心灰意冷至极的时刻,才会忘记表达自己的善意。“药有些苦,要加点蜂蜜吗?”沈蔚知道他一向是厌苦嗜甜的。她轻声打破江永自困的茧壁,也知道他一向对家人有言必应。
江永寻到宣泄的契机,泪水滑落鼻梁,大颗大颗地砸在被面上。“我一生无用,”他哽咽道,“冲风冒雨去还归,役役劳心似燕儿。衔得泥来成垒后,到头垒坏复成泥(注21)。”
“好在茂林明睿,江帆坦率。既能发祸机于未萌,日后修补缝缀,总也知晓个着手处,”沈蔚宽慰道,“公主殿下不也已劝退江不疑,赶赴徐(河蟹)州了吗?待陛下得知真相,必不会怪罪于你啊!”
一想到勉强裱糊好的房子又被戳得八下漏风,江永就冷得眉心深锁。他摇了摇头,用双臂颤抖着撑起上身。然而终归是气力不支,没能完全坐起,就整个人跌落沈蔚的怀中,“你病得这样重,起来做什么?”
“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注22)。我为首辅,责在御寇安民,又如何躺得踏实,”满额冷汗挽留着噩梦中的狂涛,被柔软的手帕拂去,烛光铺上床来,“不即刻表奏陛下,陈述诈饷原委,不敢席藁待罪。不即刻通报内阁,议定应对之策,不敢辞位归乡。”
“不妨先请幕僚代草文书初稿,恒之审阅过后,再亲自誊写不迟?”
“恐怕不行。”
江永几乎完全倚靠在沈蔚身上,嶙峋的瘦骨透过薄衫,把她硌得生疼。沈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恼恨丈夫的固执,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了。她叹了口气,将已经放凉的药汤端到江永面前,“总得先把药喝完,不然可不许你下床。”
“我现下口苦得紧,晚些喝可好?”
“恐怕不行。”沈蔚学他的话。
江永轻笑一声,故作委屈地扁起了嘴,“易安啊,你也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江帆并没有等来发落,江永也没有写完奏疏。他头脑发昏,手指无力,接连废弃了好几份初稿后,正要向沈蔚请求代笔。然而话到嘴边,卧房房门忽启,本应在城楼上巡防的东厂提督李秉义赫然出现在江永面前。他烂泥一般跪倒在地,不待气息喘匀就颤声通报道,“军前急传圣旨,请江首辅与太子殿下即刻往徐(河蟹)州见帝!”
诏书发出后不久,林新梓乍觉精力稍复,遂不顾众人反对,即刻发驾山东。当江永领太子林世焱星夜兼程,总算与隆武帝在曲阜会面时,满布炮痕的万仞宫墙已然洞开,刻有“金声玉振”四字的牌坊遥遥在望。荒唐的是,身为这座孔庙的受惠者、看护者、传承人,庙东的衍圣公府此刻却大门紧闭,安静有如空置。
曩者孔子周游列国,观其道不行,乃作《春秋》,欲自见于后世。诚如斯言,自汉武抑黜百家,推明孔氏,历代帝王每以礼教作民父母,对孔子也愈发尊崇。及至本朝,高皇帝追谥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阐扬文治,兴修庙宇,更取其谥称中的“宣”字定立国号。对于孔氏后人,王朝亦是优待备至,不仅赐下大量祀田,减免差发税粮,还令他们世袭“衍圣公”爵,许设三堂、六厅自决族中之事。就连曲阜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由衍圣公保举后,朝廷方能任命。然而正是这样这样一个世沐皇恩、恪守“忠孝”的显赫家族,却在萨人入据北都的当年就投靠了新主。现任衍圣公孔胤植见宣朝大势将去,为保存庞大的族产与政治特权,向博仁上《初进表文》以求归附。表文中称景朝“山河与日月交辉,国祚同乾坤共永”,家族“曩承列代殊恩,今庆新朝盛治。瞻圣学之崇隆,趋跄恐后;仰皇猷之赫濯,景慕弥深(注23)”,丝毫不记自己的“衍圣公”是由宣熹宗林又深批准而承袭,加授他“太子太保”并晋封“太子太傅”衔的,也是大宣的天启和咸嘉皇帝。
博仁入主中原不久后暴毙,幼子文旭继位,皇弟都仁摄政。都仁颁布剃发令,欲以强权灭裂汉人衣冠。一时之间中原震荡,大批百姓不愿弃华从夷,宁可戴发抗争、杀身殉节。当此之际,孔胤植却率领族众“恭设香案,宣读圣谕”,行剃发编辫之仪。为了乞求那一点“新朝优渥”,圣人子孙不闻万仞宫墙外的怨声载道,不见中原大地上的尸横遍野,他们不记得祖先亲口说出的“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也不会料到会有一天,大宣的皇帝会重新踏入曲阜,来到孔庙的门前。
孔氏家族延绵至今,所仰赖者一则为先祖垂教无疆之荣光,二则为子孙“世修降表”之家风,两者优劣互见,判若霄壤,林新梓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当他看见匆忙改换华夏衣冠,用巾帽包住金钱鼠尾的孔氏族长,只轻描淡写地问道,“至圣苗裔,何剃发左衽耶?”便足以令他俯首请罪,杜门不敢声言。
然而对孔胤植等人再感不屑,其先祖为万世道统之宗,朝廷依旧要尊崇。新梓强拖病体驾临曲阜,更为此“尊师至意”增添一份夸张的诚挚。荒唐的是,大宣天子要求拜谒孔庙,孔门中竟无一位蓄发男丁可以陪同——而他们又一贯是屈于外而威于内的,为人妇者谨守三从四德,亦不能迈出后院半步。到头来,负责清扫殿阁庭院、接待大宣天子及内阁元辅的,就只剩下尚未束发的男子与尚未出阁的女童了。
林新梓精神尚好,这让江永略微放下心来。新梓从跪迎在宫墙前的孔家孩子中挑选了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牵着她的手,陪她蹦蹦跳跳地穿过重重牌坊与森森苍柏。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眼眸被气派的朱墙照得晶亮。她少有瞻仰孔庙的机会,牌坊、门匾上的字也认不完全,却毫不胆怯地上下左右乱指一通,兴奋得像是只误入花丛后目眩神迷的蝴蝶。林新梓看向她,眼中涌起无限爱怜,“秦政疑不韦之子,晋元恐牛氏之后,一姓一国尚且如此,垂两千年之宗族,岂无冒姓混渎之患?”他突然道,“若欲后世来历永明,宗枝不乱,合当令女子袭爵,母女相承而无穷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