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皇上怎么会召见你?”
“兴许还有政务相询,或是要事交代?”
沈蔚的手停在缎面方盒上,花瓶在其中颤颤作响。江永握紧她的手心,宽慰道,“不用担心。古往今来,可从没有把人请到家里害死的。”
“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你那是快过上舒心日子了,还有些不敢相信吧?”
“和你一块,能过上什么舒心日子?”沈蔚扭头揶揄他,刚巧见江永也深情望来。两双含笑又含泪的眼眸中,他们是何时添上了岁月的痕迹?这一生,跌宕起伏,太过漫长,到底数不清有多少提心吊胆的夜晚,与伤痛加身的白天,“适君四十年,未见君展眉,”沈蔚轻声道,“可若有来世——”
“吱呀”一声,房门被华夫人推开,“夫人,雪团儿的新食盆丢了,大小姐想请您过去帮忙找找。”
“这孩子,什么东西都爱乱放,”沈蔚无奈地向江永叹气道,“正好你也该入宫了,我先送你,再去看你女儿吧。”
依然紧紧攥着丈夫的手,缓步走过酣然入睡的花木。墨蓝的夜幕间,皎洁的月光已带上些许湿意。江永有点冷,伸手为妻子拢了拢外袍,“算算日子,仲远他们就快到了。丹桂飘香,枫林尽染,正是江南好时节。”
“也不知他们何时能到,我想回趟桐城,你看来不来得及?”
“便是来不及,我们也先回桐城探望亲友。到时给仲远寄封信去,他还能不来拜见嫂子?”
“恒之,你刚离开庙堂,怎么大话就说起来了?”沈蔚好笑地挎过江永的胳膊,目光触到门口的太监,又黯淡下去,“他们等你多时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去吧——一定要早去早回啊。”
“嗯,你等我回来,”分离之际,江永就势抱住妻子,“我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沈蔚很想就此埋入江永的怀抱,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可她看见廊下飘出一截衣角,强颜欢笑道,“瞧瞧,你闺女又打发人来找我了。”
“臣江永叩见陛下,叩见太后娘娘。”
皇帝端坐于乾清宫明殿正中,江太后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黄色垂幔里传出,“江公有力挽江山之大功,又受先帝凭几之顾命,今君王年少,正当启沃辅佐,弼成治理,岂忍遽舍我母子二人而去?”
“臣自今年以来疾病浸加,不任劳剧,然念先帝切切之托,不敢不自策羸疲之躯以图报称。忧愁抑郁,病势转增,今精力已竭,纵强尸宰事,亦无所有利于国朝。幸得天子及圣母垂悯,赐臣骸骨,免臣以客死之痛。眷顾之厚,犹当结草衔环,报之于地下也。”
一步退得利落干净,绝无“效用于将来”的可能。太后咀嚼出江永话中的讽怨,脱口道,“古之元老大臣,耄耋之年在朝辅理者不少(注13),卿方逾五十,便乞休致,可是对朝廷心怀不满?”
暖阁中的窃听者面色微变。
“天家至恩盛德,臣岂能忘?今托付不效,已累先帝知人之哲,战栗陨越,唯求陛下曲赐哀矜,又安敢有一言忤于朝廷?”
太后对江永的回答颇为满意,遂也虚情假意地和缓下语气,“江公忠勤为国,简在帝心,今日一去,竟不知家国大事,犹可托付何人?目下朝中尚有一事无策,还望江公不吝见教。”
“臣定当无所隐瞒。”
“年初慈宁宫夜发大火,孝贤皇太后意外崩亡。宫中虽降旨屡陈原委,然个别官员心怀叵测,视朝廷为无物,愚夫愚妇识浅易惑,更是私相揣度。有司监管不力,致令疑谤之论仍甚嚣尘上。江公久掌吏部,不知有何对策?”
江永对她话中隐含的指责置若罔闻,“实因圣意渊深所在,臣等不知当何举措。”
林世焱皱起眉头,“江先生此话怎讲?”
“始失火时,宫内传以天灾,却不见陛下以罪己诏告天下,众臣上章待罪,亦皆留中不发。四五月间,小火者吴良于宫外聚众饮酒,醉言当日受谴放火情事,一时之间道路悚动,百官上疏请置狱劾,宫中不应,更添群疑。今老臣斗胆请问陛下,对于慈宁宫失火一事,是归咎于天乎?是归咎于人乎?”
“此事宫中自有主张,”江太后帮皇帝解围道,“孝贤皇太后与先帝相濡以沫多年,今得全归以从先帝于地下,当无歉于夙愿焉。江公劳苦功高,陛下特加太傅之衔,并准予乘驿回乡,有月廪岁夫之赐。此去千里,愿江公百事顺遂,安享晚年。”
“皇恩浩荡如海,臣自惭鼹腹易盈,不敢贪此过隆之赏,”江永叩首辞恩,起身后直视林世焱的双眼,殷切道,“伏祈陛下念祖宗创业之艰,编氓营生之苦,操国柄以戒慎恐惧,被甘霖于九州万方。今天下大势,如人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注14),譬如大承气症,纵以灵丹妙药疗之,亦难立起沉疴。先帝负重任怨,易累民之旧辙,警晋宋之殷鉴,乃令人心略安,国势稍振。陛下初理万机,宜广用忠厚君子,摒斥狡诘小人,示天下以为君持正之道。欲图治理,望勿用峻急之法,勿扰田耕之民,勿妄动兵马,空虚国库之积储,勿擅逞私智,变乱先帝之旧章。将以俟时,必受其利。如此,则苍生幸甚!天下幸甚!”
新君继位不久,便在江不疑的授意下下旨裁撤兵马、改换将帅,名曰精兵简政、与民休息,实则为削弱江永在军中的势力,好将兵权集于天子与不疑之手。至于此举是否会动摇兵将的忠心,埋下来日国家幅裂的隐患,他们是不能预料亦不屑预料的。林世焱听不出江永的话外之音,只是唯唯点头,“先生说的,朕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