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头,薛严出府后一路走走停停,街道上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他挨着进了几家铺子,随手挑了些赏玩物件,名贵茶叶,预备到江宁上任时人情往来。
侧身望去,见一家玉铺所陈玉玦、玉环甚多,便抬步进店。薛严指了好几个水头极足,料又名贵的玉璧相看,掌柜忙堆笑着把薛严迎上二楼一处宽敞厢房。
厢房内已站有一人,玄袍玉带,见薛严进来,忙掀起衣袍跪下:“下官承天府牧林世忠参见刺史大人,大人微服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薛严径直到桌前坐下,随口道:“林大人何必这么郑重,我私服出行,不为奏本题表,便不必虚礼。只与林大人叙叙故旧便是。”虽然如此,薛严还稳稳坐于原地,面色清淡,并不怎么热络,也不起身虚扶林世忠。
林世忠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如何不知愈是轻描淡写,则后面更是有雷霆风雨劈将而来。他愈发诚惶诚恐,言语恭敬道:“下官得以提拔乃是令尊推波助澜,时常感怀于心。大人所问,下官必无一不尽言。”
薛严盯了一眼林世忠,林世忠只觉得那眼神如芒在背,直激得他帽檐浸湿。随即薛严说道:“承天府赋税何如?你且说来听听,账目我看倒是十分条理。”
林世忠忙道:“回大人,是、是。”,他探入衣襟,呈给薛严一沓名为《俗世浮绘》的手册,然后剥去前面数页,“下官亲手抄录了一份去岁呈贡的账目,大人请细看。”
薛严看了一遍,随即也拿出一本手簿,将两卷细细比对。林世忠看着薛严的举动,嘴角微动,一时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眼神随着薛严手指来回划动,滴溜溜地转。
半晌,薛严合上两卷,看向林世忠,呵斥道:“承天府风水养人!本官看着林大人到了承天府,越发体胖心宽、眼花昏聩了,竟也成了那袁少卿之流。”
这话说得厉害。当今朝野,谁人不知袁少卿一时得意,犯了圣上大忌。一日被同僚下属联合告发贪污,惹得圣上斥责不休。
雷霆手段之下,五日便查出贪污不下两百万白银。袁少卿立即被处以极刑,合污者均枭首示众,而后圣上下令众官员一齐观看。
事毕、有几个胆小的官员当场晕倒在地,也被圣上迁怒,降职查办。一时朝野上下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
闻言,林世忠匍匐在地,哭丧着脸道:“大人明鉴!小人实在不知是何处出了错漏。小人人微言轻,账目一律由承天府尹盖章上奏。若有问题,还请大人明示。只是别的、小人一概不知啊!”
“你倒是乖觉!过来。”薛严拂了拂袖子,冷冷说道。
林世忠连忙起身上前,只见薛严手中两册账目,虽名目均是承天府去岁账目,可细看下来,内里所记载之物,有些没有差别,其余记录的确在数字上有些古怪。
再仔细一看,有些计数用的汉字分明是涂改过的。譬如“二添了一笔改作三,十上面又描了一笔改为千”等等。
一般官员观看账目,只将里面所记加减一算,数据没有错失即可。哪里还肯细看涂改之处有无异样,也因此,这篡改数字笔画的墨色新旧差异并没有人注意到。
到这里,林世忠也明白了。袁少卿的案子过了几年,又有不知死活的地方官借京中鞭长莫及,在账目上弄虚作假,贪赃枉法了。
而薛严上任中途停转乾安县,有心人一定以为他领了私令在乾安县办事,引得乾安县内一众官员心生警惕。可薛严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派了人在承天府一带查探,这才将真实账目牢套手中。
不过一个二十有余的小儿,已是城府颇深。
林世忠心服口服,说道:“下官办事不利,只愿将功折罪。大人您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还请大人明示。”
“你先退下,只作无事,可别惊动了人。”薛严此时倒换了一副和蔼面色,像尊面容可亲的佛提。
待林世忠走后,薛严暗暗盘算。
此次贪污牵连甚广,加上已有的证据和影卫所报,乾安县县令赵恒、承天府尹卫之谦勾结上京礼部侍郎王祕,总共涉及人数不下三四十人。
涉及京中重臣,又牵连两地众多官员,奏报陈词不能不慎重。
想到这里,薛严提笔写道:“臣江宁刺史薛严敬奏:悉有承天府尹卫之谦、乾安县县令赵恒等勾奸积弊、居奇行贿,欺上瞒下,有如豺蝇之性。臣一请圣上尊鉴明察、二请锄奸以安民心……臣薛严顿首叩上。”
他本就是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写密本奏折无一字停顿斟酌、无一字删改,一蹴而就。
薛严写完将密奏装进不起眼的靛蓝纸封,叫了侍卫进来,说道:“你把这个交给影卫,让他快马送到上京内奏事处,不得有丝毫延误。”
自刺史官员以上,奏本交由内奏事处,可直通御前。
侍卫领命称是,随即退下。
薛严又想,林世忠此人久在官场,浮滑刁钻,如今自己虽手中握有林世忠的把柄,威慑并下,可也不能放心尽用。
此事一了,在圣上严惩贪污之下,必然空出许多官位,到时候挑个无关紧要的与他,此等小人,以利图之,方能让他为自己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