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也是颂惜君的父亲,沈盈缺若是去赴宴,少不得要跟颂惜君照面。
主仆三人如临大敌。
白露忧心忡忡,“别不是鸿门宴,要把郡主骗过去可劲儿欺负吧?”
秋姜摇摇脑袋,“不会的。好歹也是正经人家,要脸,哪怕为着自个儿祖上的门楣,也不会当众叫郡主难堪。”可那双快要垂到睫毛上的八字眉,却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沈盈缺捏着帖子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还是去吧,颂家到底不是从前那个退居边地的颂家,大半个朝堂都攥在他们手中,可不好随便得罪,再说……”
她也想看看,那位被所有人说成是和萧妄天生一对的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是不是真有传闻中那么好。
若是,她便好好祝福——
虽说她没有完全相信宁无疾的话,但也没办法再像先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和萧妄凑到一块。他是个好人,值得一个好女子同他好好相伴。既然没办法给他想要的,就痛痛快快放开手,让他去追逐他想要的,也算还了他的恩。
可若是传言有误……
她垂下长睫,沉默下来。
窗棂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在风中摇曳,娇嫩的绿叶衬着小巧玲珑的油亮果实,色如赤金,圆润可爱,她却一脸茫然。
第95章第一世(八)
自打萧妄篡位成功,他的母族颂家就因从龙有功,一跃成了大乾的一等世家,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家主颂祈年更是取代荀慎之,做了新一任的中书令,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昔日因颂家退出朝堂而逐渐与他们疏远的都城权贵,都指着这场寿宴,重新和他们攀交;想联姻的人家,更是巴巴将族中适龄的女娘都捞出来,洗洗涮涮带去赴宴,跟人牙子一样做买卖一样。还有刚提携上来的新贵,巴望着能成为颂氏幕僚的寒门子弟,落寞了的旧朝士族……
寿宴当日之热闹,由此可见一斑。
沈盈缺以为,像她这样尴尬的身份,能收到颂家的邀帖,纯粹是因为人家的礼貌和她父母留下的遗泽,不可能是人家真的在有意关注她。
岂料她刚一进门,吴氏便借口从一群围着她吹捧的命妇里头脱身,笑眯眯地过来迎她,“郡主可算来了,一直没等到你,我还以为邀帖没送到,琢磨着要不要再打发人进宫跑一趟。这一路过来累吧?走得可还辛苦?听说最近你都闷在结绮楼里没出门,这可不行,得闷出毛病的。马上就要入夏,病了可不舒服……”
她显然是个为宴席而生的人,话匣子一打开,甭管之前熟不熟,几句话下来都能叫她拉拢成自己人。
饶是沈盈缺早已习惯了和都城里的高门妇人打交道,也有些招架不住,正纠结要如何委婉而不失礼数地摆脱她,窗边便传来一阵喝彩声。
沈盈缺循声看去,但见一架黄花梨木架上正挂着一幅昆仑云海画,云蒸霞蔚,气势磅礴,一看便有种身临其境之感。
“到底是陛下的墨宝啊,随手一画,都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得有韵味。”一个穿秋香色交领襦裙的圆脸妇人摇着便面扇,啧啧夸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一讶,想不到萧妄竟还有这样的画功,她还以为他只会打仗呢。
那圆脸妇人似也瞧出她的心思,轻蔑一笑,拿手里的便面扇往画作右上角一点,意有所指地道:“这画前两天就送过来了,周公公亲自交到大伯父手中,说是陛下专门为他预备的寿礼,大伯父可宝贝着呢,亲手把它裱好不说,还想写几句题诗,让这画作更有意境。可惜自个儿想了半天,都没有好的,周围问了一圈,也没有跟这幅画的意境相契合的,还以为这题诗得一直空着。岂料惜君阿姊一来,便瞧出了陛下作画时的心思,提笔将诗文补上,啧啧,当真是写得极妙,看过的就没有说不好的。到底是青梅竹马,心有灵犀,谁也比不了。”
沈盈缺的心微微一疼,几乎是下意识调转视线,去看那首题诗——
“瑶宫寂寞锁千秋,九天御风只影游。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
所以这便是他对现在台城生活的想法吗?寂寞了,烦腻了,厌倦了,又想和谁笑归红尘去?
几乎是一瞬间,那个名字便如烙印般深刻地浮现在她脑海,她不由攥紧手,掌心掐出深深浅浅的月牙印。
一块围在木架旁边欣赏画作的女娘们听说这题诗的来历,登时兴奋起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想不到这题诗居然是惜君阿姊写的,这么遒劲犀利的笔锋,我还以为是陛下的墨宝呢。”
“惜君阿姊的一手字本就是陛下教的,大伯父都时常看错,你会认错也不奇怪。”
“早前就听说,陛下和惜君阿姊过去经常一块作画题诗,我想看很久了,一直都没机会,今日终于得见,也算了却一大心愿了。”
……
沈盈缺默默立在她们当中,听着她们的闲谈,拼凑着萧妄与另一个女子的过往。
听到他小时候被颂家表兄骗着吃下一个包着玉石棋子的青团,膈掉了牙,满嘴都是血,她忍不住笑;听到是颂惜君帮他止的血,她又不悦地撇了下嘴;等她们讲到后来萧妄以牙还牙,将一整盒博棋都倒在表兄头上,害他接下来一个月头上都顶着两个牛角一样的大包,她就不得不低下头,才能藏起脸上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还有他为了逃学去跟人家比试骑射,往夫子的饭菜里头下巴豆;最开始学画的时候,画技实在一言难尽,就干脆摘真花真草来,晒干了贴到宣纸上,敷衍夫子……
原来,他也有贪玩躲懒,争强好胜的时候,并非一直冷漠自矜,心思全在朝堂仕途上。
而这些,颂惜君都知道,还陪着他一起荒唐……
难以言说的酸意在腹内蔓延,沈盈缺低头扣着裙绦上的缠枝花纹,直觉整个人像被放在磨盘上,一点一点碾成碎末。
吴氏一直陪她在边上站着,看看那些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小辈,又看看她,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俨然一个极其关心她的长辈,但却始终没有打断那些恼人的对话,也没有将她从这无形的折磨中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