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为了避过诸多贵族,七拐八绕地暂歇在御花园一处小亭子里,这小亭子四面来风,四周悬挂玉璧,待风来则叮当作响。
稚陵被搀扶着矮身倚在美人靠上,觅秀去寻药,虽然晓得姑娘伤势不轻,也不知是否骨折了,她抱着幻想希冀姑娘只是皮肉伤,姑娘的腿若是,若是有个好歹,怕是姑娘的命也去了大半。
稚陵静静地倚在亭中,遥见诸般宫室皆斗角飞檐,宏伟壮丽,她一眼望不到边。亭子外头植了几株梧桐树,系飘黄时节,满地都是落裴。
她的困意再次袭上来,并着痛感,叫她一点儿也不想睁开眼睛。
“姑娘,姑娘别睡,仔细着了凉。奴婢回一趟客居,去把姑娘的大氅拿过来给姑娘披上。”
寻音若是稳重些也该知道那件劣质鹤氅哪里有她家姑娘重要,把受了伤的姑娘单独置在这小亭子里,实乃不明智之举。
且经过瀛海行廊那一回,她深知处处危险,本不该离开觅秀寻音。
但稚陵也懒得管了,一来她受了伤本就要懒怠许多,二来她小日子正疼得她要死要活,嘴唇都打哆嗦。她在这时候最畏寒怕冷,去取大氅也甚合她意。
午时,自礼光殿外的钟楼敲响了九下钟声,声音悠久不绝,她隐约听到有绵延不绝回环往复的恭贺之声,但那些繁华盛宴的景象皆与她无关了。
她叹了口气,想,算了,难得来大兴宫一次,过了今天还不知是死是活,太后要问她的罪她也还不知道如何作答,得过且过吧。
如此一想,她深觉人生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挥霍时间,而挥霍时间最美好一途,莫过于白日睡觉。
她则心安理得地倚着美人靠睡去了。稚陵这五日过得很畅快,虽然她稀里糊涂地就要嫁人了。
要嫁人的姑娘在成亲前是要愁一愁的,譬如愁一愁未来夫婿是美是丑,有无房马,年纪如何,婆母怎样。
稚陵于是照例愁了一愁,但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愁的。
首先,她即将要嫁的夫婿自然是美的。
她撑着腮坐在客居的窗前拨弄着秋海棠的一片裴子,想到那天即墨浔抱着她撇下那群大臣走了又半晌,这才有几个贴心的小公公来替他们俩撑伞。
稚陵彼时心想,他们反应这么迟钝,得扣他们月钱。淋着了她是不打紧的,淋着了即墨浔,她怎么想也觉得不是一件小事。
直起身体的幅度稍微有些大,她转头时,迎面就撞见青年的脸,距离不算特别近,但把他的眉睫看得都一清二楚。
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唇红齿白,鼻若悬胆,修长的眉,一双眸子漆黑而且深邃,纤密的睫毛遮着眼帘。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张脸,稚陵想了想,觉得他若是个女子,也可以靠脸吃饭;继而又想了想,即使他是个男子,还是可以靠脸吃饭。
此时他似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也能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至少稚陵此刻看了,心里的烟花就放个不停,噼噼啪啪的,快叫她给乐晕了。
她甚至想,就算叫她倒贴她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去睡他一晚,她也乐意。
她素来乐意把钱花在能令自己很快乐的地方。
而她也没有故作什么含羞带怯的姿态了,刚刚即墨浔那番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日后是铁定要做夫妻的了,她的扭捏还有个什么意思?她还有些懊悔之前的一路上那些做作的话了呢。
她眨了眨眼,止不住地觉得,哪怕以后她和这个白袍青年会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至少这一刻还值得她惦记余生。
她用左手笔直地举着那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右手么,因为要支承起身子来,顺理成章地就圈上了即墨浔的脖颈。
她哪里会注意到,雨声淅淅沥沥里,白衣青年的呼吸乱了一拍。她过了一会儿又感到脖子架空并不舒服,便自来熟地将头轻轻靠在了青年的肩膀上,那股松檀的清冽的气息一股脑儿冲上来后,便仅是微弱地萦绕着她的鼻尖。
清冽。她默念着这个词,觉得对即墨浔而言,这个词是那样合适。
这把伞的伞面绘制着十来盏优昙花,洁白璀璨,耀眼夺目。
思绪戛然而止,她觉得即墨浔在容貌上简直无可挑剔,她跟他若是在一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至于其他的,就更不必去愁了。
即墨浔虽然节俭,但还是有独门独院的一座王宫,不必交付房租;车马也是品牌繁多,包括但不限于燕国进口的汗血宝马金银车等诸多大牌豪车。
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丝毫看不出是二十四岁的男人,仍然和十八岁没有分别,稚陵认为可以当他做十八岁的。
婆母太后,稚陵虽然愁了一会儿,但也没太久,太后为难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需要浪费成婚前她作为单身少女最后的好日子来为此发愁。
而她么,虽然是如夫人,可即墨浔并没有王后,偌大后宫里只她一位如夫人,她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当一切愁都不必去愁的时候,稚陵每天都活得很畅快,如果腿不是那么痛的话,她还可以更畅快点。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即墨浔抱着她去了太医院,太医们纷纷表示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地替她看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并未骨折,只是骨头错了位。她心里想,这般她很快就又可以跳舞了。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这个想法的,只是想,自己并未献舞,可他仍然答应要娶自己,她亏欠他一场舞,她一定要报还他。
觅秀忽然打帘子进来,笑说:“姑娘,可要传晚膳?”
那日觅秀和寻音被找回来的时候,无不是被雨淋得透透的,她们虽然淋了雨,但见到自家姑娘时,却是两眼冒火花似的就要扑过来哭喊“姑娘”,稚陵知道单凭见到自己,寻音大抵会大哭一场,稳重的觅秀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