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解释是燕琛不以为然、没有用心。
恰此时,裴少淮注意到燕琛书案上,最下面压了几本新书,顿时了然——看来,燕琛并不太认可自己所教的课程,正私下另寻书目来读。燕琛太过机敏,太有自己的主张。
燕琛注意到裴先生的视线,头又垂低了几分,支支吾吾道:“裴先生……”
裴少淮坐在太师椅上,而燕琛站着。
裴少淮道:“殿下心中若是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与臣明说。”他从书案上抽出那几本新书,封面上无名,但裴少淮能猜出书中大抵是些什么内容,他继续道,“殿下若是觉得微臣所教不妥,亦可明说,以便微臣换个教法,或是直接向皇上请辞。”
听闻“请辞”二字,燕琛有些慌乱了,连忙解释道:“先生所教并无不妥,是我私心太重,另寻僻径。”
“那为何?”
“我知晓先生有大智慧,深得皇祖父信任,是皇祖父特意为父亲选留的御用大臣,日后必会尽心尽力辅佐父亲。”燕琛道出了几分心迹。
说白了,燕琛觉得裴少淮是父亲的人,而不是自己的人。
都说家事难断,皇家事更是如此,夹在太子与皇太孙之间,裴少淮其实也为难。
裴少淮深知,皇太孙身上这股帝王气是压制不住的,愈是压制,愈是适得其反。
裴少淮问道:“所以殿下是担心我重在辅佐太子,而忽略了对殿下的教习,担心我尽教些徒劳无功的东西,而不教殿下千古帝王的雄心壮志?”他顿了顿,继续道,“恰恰相反,殿下若真有雄心壮志,更当将大庆舆图上的每一寸土都牢记心间。”
燕琛对裴少淮的敬重,有几分疑,却也有几分真,他此时正认真听着。
裴少淮指着燕琛脚下的一块地砖,问道:“殿下可知脚踩着的为何物?”
燕琛不解,想了想,应道:“只是寻常的地砖罢了。”
“非也。”裴少淮摇摇头,道,“宫中各殿所铺的地砖,方整光洁,历久弥新,若以硬物轻击,还可听到清脆的金石铿鸣,萦绕不绝,是以称之为‘御窑金砖’。这每一块金砖中虽无金银,却贵比金银,从采泥到出窑,经几百匠人之手,历时两三年之久。”
裴少淮再问:“殿下还觉得它是寻常地砖吗?”
燕琛摇摇头,惭愧道:“我先前并不知晓这些。”
“不止脚下这微不足道的一块砖,殿下平日所用的、所穿的,目光所至之处,哪一样会是寻常呢?”裴少淮道,“臣跟殿下说这些,是想告诉殿下,你若对养尊处优习以为常,便永远不会知道紫禁城的富贵取之于民,不会成为千古帝王。同样的,殿下的目光若是只流连在皇城之内,便永远困在了皇城里,看不到也拿不住整个天下。”
眼里若只有皇位,遇到淮王便把淮王当敌人,父亲继位,又把父亲当敌人。
这样的储君太危险了。
裴少淮不希望燕琛把心计、聪慧用在争权夺位上,趁着燕琛尚年少可教,裴少淮希望他能把心计转化为雄才大略,用在抵御外族、开拓陆土、开辟海疆、庇护子民上。
明知帝王气不可压制,便助其在正道上生长。
“先生有何解?”燕琛对裴先生的智慧、才谋是十分信服的。
“观天下,才能有天下观。”裴少淮道,“背大庆舆图只是一个开始,若连纸上舆图,尚不能细观谨记,往后又如何能观天下呢?”
一国之君不能匮乏地理见识,否则将会重演“夜郎自大”。
裴少淮语重心长教导道:“倘若不去看看北疆以北,殿下永远只当草原是草原,而不知其地底下埋藏了多少珍宝。倘若不去了解鞑靼习性,了解他们的习俗,殿下便错以为鞑靼生来便是马上骑兵、骁勇善战,只会用蛮力抵御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冲闯,而北疆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大庆人倘若不乘船游历海外,在广阔的海域上占有一席之地,他日则必有外夷的大船闯入我们的海疆。这世道的规则本就是‘不是你来,便是我往’。”
“论年岁,殿下不及年长者,论数目,殿下孤身对万民,殿下若是不知天下百姓之苦,不通他们之乐,日后又岂能自称君父,而唤他们为子民呢?”
“是以,微臣以为,殿下当先观舆图,再去观天下。”裴少淮最后道,“臣让殿下背记舆图,并非故意敷衍殿下。”
裴少淮的一番话说得燕琛既激动又惭愧,他当即取来火盆,当着裴先生的面,将那几本无名书烧得干干净净,忏悔道:“是我错了,请先生宽恕。”
又道:“也恳请先生继续教导我,我必恪守之。”
裴少淮点头答应。
他心中欢喜,欣慰又多迈出了一步——太子仁厚无谋,太孙心计深沉,只有让太孙把目光望向更远处,才能避免他们父子在皇城里斗起来。
再者,裴少淮对于太孙燕琛是抱有期待的。
……
……
成顺四十八年,裴少淮三十五岁。在为祖父祖母守孝一年期满后,朝廷复用,官至吏部尚书,入驻文渊阁,成为大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
当年,裴少津也因推行“茶马贸易”,收服兀良哈部、瓦刺部而立下大功,被封“武清侯”,沈姨娘、陆亦瑶随之被封诰命。
一门双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