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永抬眼,即使天地昏暗、雪花飞扬,他依旧看到了殿下那熟悉的、犀利的、隐含壮志的双眸。
而其中,独独没了往日对他的信任。
这一切,得从两件事说起。
一是,他们按计划做局,使沈时秋身负重债,而后给了干女儿刘明瑶崇仁坊沈家宅子的地契,结果却没成功将那宅子买来,反而被沈时秋的人追上门要人。后来得知萧刺史立案追查此事,未免被查出异样牵扯出来别的,只得快速将鑫宝赌坊给卖了出去。
这事,他没做好。
二来,是那杜越假死。
去追杜越的侍卫们中,除了一个活口回秦王府通风报信,其他人全数覆灭。李晤当日便召唤他来质问,那假死药是否由他提供,毕竟当年他就用过这药救人。
他百般发誓表忠,表明杜越的事当真与他无干,李晤最终口中说是他多疑了,可自此之后,便再没派人上车府来取药。
想必他研出的新药,怕是他也不用试用了。
车永心中一份无奈,上前规规矩矩地给李晤行礼,“属下参见殿下。”
李晤看他一眼,没叫他免礼,而是继续看着风雪如晦的暗夜,叹息:“车太医可还记得,当年城破之时,天上飞的也是这样洁白无瑕的雪?”
车永当然记得,二十五年前,永和元年那一场永生难忘的血腥。
大魏武帝带领数万军士强势攻破长安城,前朝皇帝被当场诛杀,不投降的内侍、旧臣、皇子皇孙们无一幸免于难。长安城战火连天,白雪染红,血水四流。
倒在血泊里的,有他的儿子、女儿、兄弟姐妹、侄儿侄女……
而后没多久,武帝登基,传出风声说善待前朝旧臣,只要愿意投降的皆能得到任用。实际上呢,他们进城时已经屠戮了好些人士了……
车永愣神之际,李晤淡声道:“听闻今日车太医七十大寿,如今可身退了。”
“身退”二字大多与“功成”一起使用,如今李晤的大功尚未成,车永又岂敢说真退的话?
然而李晤早就对他失去了信任,与其在他跟前碍眼惹恼,倒不如退避三舍。
“啪”一声,雪压断枯枝,落在车永身后不多远的地上,车永被惊得身形颤抖了下,镇静须臾,回李晤道:“属下朽木之躯,有心为殿下效力,却不免有些无力。”
李晤笑了笑,“一个二个都走了。”
车永不敢接话,垂下头,将腰弯得更低。
在檐下静默站了半晌,李晤这才回身进了书房,方挺朝车永做了个“请”的手势,车永便迈步跨过了书房门槛。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
见李晤拿起香罐,往香炉中放香,车永从袖中将自己新调制的药取出,递上去,恭敬道:“殿下不妨试一试这款安神香,属下额外增加了西域来的洋甘菊、一叶兰。”
“放下罢。”李晤淡声道,示意车永将东西放去桌案上。
车永连忙应言挪步,将药瓶放过去,却在放下药的当口,忽然看见桌案上的一物,顿时瞪大了浑浊的双眼。
那是他的独女车菀时刻随身佩戴的一只玉镯。
她当年摔倒时磕裂了一道痕,特意用细金线缠绕过,他不可能认错。
车永定在原地,许久未曾回位,李晤转身见到他那怔忪神色,语气平淡地道:“菀儿赠我的。”
小娘子赠送郎君物品有诸多选择,玉饰也好,别的也好,没听过赠一个女子手镯的。
车永心头急跳,不祥的预感立刻涌出来,脚步几分虚浮地转身走到李晤身旁。
往前他不敢问,如今到了约定之年,他已经七十岁了,为李晤制了多年药,毒药、医药、迷药、媚药……等等不一而足,又将收养的子女们皆献给了他做事,也可谓为了他的大业鞠躬尽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