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对峙片刻后,德惠帝忽而垂眸,执起茶盏在手中来回晃了晃,盏中茶汤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宛如一场激烈的博弈,世事皆随之沉浮。
德惠帝盯着茶盏,眸色莫辨,随后缓缓开口:“朕知道母后忧心皇室安危,但此事仅凭母后的一面之词便让朕对华家妄加揣测的话,实会令朝臣们寒心,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理不慎,只怕还会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他顿了顿,随之抬眸,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锐利而淡漠,似要将太后的强势一层一层剥离下来,“所以还望母后能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一己之私而祸乱朝纲。”
“哀家祸乱朝纲?”太后尖着嗓子反问了一句,原本怒目圆睁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德惠帝搁下手中茶盏,微微颔首,但却并未接话。
洛淮舟看着二人,心中徒生出一股深深的悲凉。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本是这世上最难以割舍的亲密关系,本应相互依赖、互相扶持,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母后与皇兄之间渐渐有了嫌隙,并逐步演变成了矛盾,且越积越深。时至今日,这种矛盾仿佛已经到了无法化解的地步。
他一直在试图调和两人之间的矛盾,但最终未果。如今,他已不知该如何去维系二人这段摇摇欲坠的亲情,或者说,他根本无法维系,因为他无法让他们放弃各自的执念,也给不了他们所执着的东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权势面前分道扬镳,甚至剑拔弩张,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少年不识愁滋味,总觉岁月悠长,无可忧;如今识得愁滋味,却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说还休,徒留喟叹赋心愁。
太后惊愕一瞬后,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至极,整个人如遭重击般晃了晃,随之颓然坐在了榻上。
她死死地瞪着德惠帝,双手紧握,似有股肃杀之气在周身蔓延开来,“好、好,皇帝要证据是么?”她不禁冷笑起来,眉眼间尽是狠戾和决绝,“既然想要证据,便立即下令让刑部将寺内之人全数抓起来严加审问,重刑之下必出罪证!届时,真相究竟如何,自会水落石出!”
“母后还想要严刑逼供吗?”
太后话音方落,便听见一直默不作声的洛淮舟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已不似以往那般清朗,反而多了几分冷沉。
太后和德惠帝闻声,俱是一愣,不由转眸朝他看去。
只见洛淮舟长睫低垂,掩去了眸底的光芒,那双放在腿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骨节泛着一片冷白。
殿内的气氛有一瞬间凝固,只余茶盏上袅袅升腾而起的热气还在半空中肆意挥洒着余温。
洛淮舟虽不涉朝局,也无心涉政,但毕竟是在宫中长大的,自幼便身处于权力的中心,耳濡目染之下,又岂会对权势倾轧一无所知?
在这场权力的博弈中,执权者需要制衡势力,附庸者需要拉拢盟友,逐利者则见缝插针,自此形成闭环。
而在这南陵朝堂上,拉帮结派更是常见之势,势力两头分别是母后和左相,一旦一方有任何风吹草动,另一方便会群起而攻之,口伐笔诛,甚至可以将黑白颠倒。只要能达到各自的目的、获取利益,罪证可以凭空捏造,事实亦可以歪曲,真相究竟如何,又有几人会真的在意?
思及此,洛淮舟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下沉,一颗心也随之逐渐发冷。
“你说什么?”太后脸色微变,有些不解地问道,好似没听明白洛淮舟的话,又好似觉得自己听错了。
“儿臣说,”洛淮舟缓缓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眸子已蒙上了一层阴霾,他定定地看着太后,一字一句道,“母后还想像对月晚那样对其他人么,还想用严刑来屈打成招吗?”
太后愣了愣,这才明白为何洛淮舟回宫后不来看自己,原是那丫头向他告了状。
太后眉眼一沉,心里将洛淮舟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及之前对自己的顶撞都归咎在了林绾绾身上,不由怒斥道:“那丫头目中无人,胆敢出言顶撞哀家,哀家只罚了她三十棍,已是从轻发落,没想到她竟如此不识抬举,还敢恶人先告状!”
洛淮舟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月晚根本什么都没有告诉过儿臣,甚至连她受罚之事都只字未提,可母后却偏偏喜欢无端揣测,将所有人的心都想得如此不堪。”
听到此处,德惠帝眉心微动,洛淮舟的话似让他忆起了什么,眸底倏然掠过一抹悲凉。
洛淮舟眼神复杂地看着太后,喉间就像是咽下了一截黄连,心中的苦楚在不断翻涌。他不由深吸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失望:“月晚素来行止有度,且从容大方,若不是您不分青红皂白非要将儿臣被歹人掳走一事算在她和景迁头上,她又怎会顶撞您?”
听完洛淮舟一席话,太后眸光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顿时生出几分心虚来,但思绪一转,又不由恼怒道:“你还说不是那丫头告的状?”
洛淮舟心下一沉,眸底渐渐氤氲出一层水雾,他喉头微动,嗓音里难掩凄怆:“如今就连儿臣说的话,母后也开始生疑了吗?”
望着洛淮舟微微泛红的眼眶,太后心头一震,脸色变了几变,眸光不自觉地在他脸上来回扫视,像是要从他神情间瞧出些什么端倪,心中又不由暗自揣测起来。
瞧着舟儿这副神情,确实不像是在说谎,可若不是那丫头告诉舟儿的,他又如何会得知此事?莫非是宫里某个混账奴才,在他面前嚼了舌根?抑或是……史曼姿!
一念及此,太后不由冷了眉眼,随即哼笑了一声:“哀家平日倒没看出来,以为史家那丫头温顺乖巧,能识大体,知进退,却没想到竟也是个吃里扒外的!”
说到此处,太后眸中似有刀光掠过,划出一片霜色,语气也逐渐冷厉起来:“她拿着哀家赏赐给她的南红玛瑙,竟还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倒是哀家看岔了眼,看来这门亲事,哀家是得再好好掂量掂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