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九哥儿的好意了。
她坐在灯下,端详着这几套衣裳,不免有些恍惚。她也算与九哥儿熟识了,对他的为人心里也有一杆秤,沈渺不傻,以往九哥儿表现得不算明显,她或许还能视而不见,但这样一大包衣裳,裹挟着他的极尽体贴,几乎是汹涌而来。
他不遣砚书,也不遣秋毫,更不是周大、郑内知等谢家仆役来送,而是专请了不相干的旁人来,想来也是小心到了极点,生怕她受人闲话吧?
有人表达情愫,鲁莽直接,恨不得今日相识明日便成亲;也有人表达起来克制又安静,生怕打扰。
人非草木,沈渺心里难免有所波澜。
尤其九哥儿还是个那么好一个人,生得不差,家世殷实,性子又温柔,若她也是这时代的女子,能这般受他青睐与小心呵护,一定不会如现今一般,如此心绪复杂、踌躇不定。
可她如今,实在还不愿思虑儿女情长、谈婚论嫁的事。她只觉着自己还有好多想做却还没做得事。
她转过头,望向沈家的小院,灯火温软,东侧向阳的墙根下攀上了几缕爬山虎,那小小的池子,积了雨水,前几日几只蛙不打招呼便搬了进来,一入夜便鼓着腮帮子呱唧个不停,但也多亏了它们,院里在灯笼底下盘旋环绕的蚊虫几乎快销声匿迹了。
这是她凭双手挣下来的小小院子。
湘姐儿蹦蹦跳跳推门进来,问什么时候去买灯。
她携着夜风来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好好的双丸子头,被吹成了俩炸毛栗子,沈渺忽而笑了,将那包袱重新系上,起身拉过她的手:“现下便去。”
有些事不必兀自烦恼,有些话也当好生坐下来再细说。沈渺很快便不纠结了,她反正是个嫁过人的市井女娘,既长了嘴,有话直说又没什么。
一家人又高高兴兴出门逛去了。
街上果然十分热闹,沈渺还顺带在魏家糕饼铺子买了两盒山楂糕,给大伙儿路上拿着边逛边吃,那魏掌柜见了她,先只是一愣,很快又跟从未生过不愉快一般,还与沈渺亲热寒暄了几句,夸她生意好,手艺也厉害云云。不愧是做生意的,没了利益纠葛,那便立刻转变了态度,都不需要前摇。
沈渺也尝了那山楂糕,这魏家糕饼铺能开这么久,果然手艺不差,质软而糯,酸非极酸,甜亦非腻甜,酸甜度调得恰好,吃起来软软润润,有点后世酸枣糕的口感。
挺好的,回头可以常买。
等遇上了卖灯的货郎,她给湘姐儿不仅买了与刘豆花同款的莲花座兔子灯,还给她多买了个会旋转的荷花灯,高兴得湘姐儿提着灯,嘴角就没有下来过。
有余则挑了个莲蓬灯,带着长长的柄,像个棒棒糖似的能举在手上,也很是有趣。济哥儿看中个八角宫灯,上头写得全是诗句,也不错,很雅致;
唯独陈汌望着灯火阑珊,神色反而有些忧伤。
沈渺察觉到了,弯下腰来,软声问他要不要挑一只,结果他装得大人模样,摇头说不要,不好玩。
他是元宵灯会上被拐的,想来有些触景生情了。沈渺也不勉强,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自己拿了个小小的流苏绣球灯,几人便忙打道回府。
次日,沈渺将那包袱皮打开又系上,反复三次后,还是将里头的新衣取出来穿上了,她给济哥儿、湘姐儿也换了新衣,唯独陈汌说什么也不肯去,沈渺只好托顾婶娘照看他。
姐弟三人刚拾掇好,沈渺还带上了她熬夜手绘的纸质版融资ppt,坐上了谢家派来的马车,一路披着晨雾,往城郊的谢家庄子上去了。
*
与此同时,离汴京城约莫六十多里地的驿道上,驿道边,有一家老旧客店门口,停下了三辆风尘仆仆的驴车。
有个模样很有些俊俏的年轻书生率先跳下车来,殷勤地掀开车帘子,搀扶着自家新妇下车来,另有跟车几个家仆已陆续上前,跟店家要了两间上房,一间大通铺。
之后又去卸最后一辆捆行李的车。
中间那辆稍窄小破旧一些的驴车上,也下来个肥胖老婆妇。那老妇一双吊梢眼,瞧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瞧见儿子搀着儿媳妇还都翻了个白眼,暗暗往地上一呸:
“若非要借你郑家的势、郑家的银,好叫大郎日后前程光亮,否则,早该如那沈氏一般,叫她在老娘身边好生服侍了!”
第57章融资成功
在黄巢之前,门阀士族所经营的是“庄园经济”,通过收拢战乱中破产自耕农的田产,不断兼并土地,建起的山庄往往占据山川湖泊,绵延数十里甚至上百里。譬如东晋时谢氏于会稽、吴兴等地筑起的庄园,不仅依山傍水,庄园中有农田、陶坊、织坊、酒坊,蓄养着数千奴婢、部曲、佃客,堪比一座完整城市。
黄巢之后,庄园经济崩溃,门阀士族无力再垄断选官、土地与财富,生活在宋朝的老百姓,凭借蓬勃而生的“商业”经济,一手创造了这个封建王朝中最富裕的朝代。
沈渺牵着湘姐儿和济哥儿下车来,步入谢家在汴京城郊外乡野间的庄子,不知为何还是如一个历史旁观者一般,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与他们家魏晋时期的先祖相比,这庄子或许只能称作一间修建在大片农田桑园之上的……带院落的大型四合院了。
当然,青瓦飞檐临于山水之间,沿着庄园游廊往外望去,田野青翠无边无际,池畔垂柳依依,柔条拂水;不远处还有座四五层高的塔楼,登高凭栏远眺,想来便能将山川田野尽收眼底,还是美极了的。
引她们进来的门子是个熟人,正是闫七。他见到沈渺也喜得直搓手,笑道:“奴与沈娘子有缘,今儿客这般多,还能遇上沈娘子。”
他一路与沈渺搭话,走到半截,济哥儿便单独得跟另一个门子去会前头男客的宴席,闫七道:“九哥儿书院里的同窗都在一处,沈娘子不必担忧。”
沈渺与湘姐儿则继续往内走去,过了两道门,眼前豁然开朗,谢家这庄子真是另辟蹊径,后苑竟直与山野交错相通,迈过门,以为会见到庭院深深,没想到是“湖平秋水碧,桂棹木兰舟”——女眷们竟三三两两结伴,乘舟在水面上游玩。
方才刚下车时,她望着眼前的宅院,还在想,瞧着也不过是个比较大的四合院。此时,沈渺不免顿感汗颜,她真是狭隘了,如此看来这一整个山头加上下头那一大片麦田,只怕都是姓谢的。
看来此时庄园经济的根基并未完全被落榜生摧毁啊。沈渺尴尬地想。不过也是,真实的历史中,门阀士族最后的丧钟,其实敲响在靖康之变。
此时的大宋,历史车轮早已开上了十八弯的山路,沈渺早已无法与记忆中学过的历史相映照,有些差别也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