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等他终于合上记簿,张管事明显看见,这位年轻郎君深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事。
张管事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小郎君,可有问题吗?”
“没什么。”胤奚松开泛白的指节,交还账簿,向张管事道了声谢。
他神色寻常地转身离开,一双眼静如沉湖。
他的女郎戒奢宁俭,屋里的灯烛总是烧到尽头才更换。按照平常的速度,本应是三日一换,但按簿子上所记,在他进府之前的整个三月,上房灯烛一日一换,无疑是经常夜不安寝,燃灯至天明。
四月他进府,换烛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
而当他不在府的那些夜里,燃烛的速度又变勤了。
何羡曾经说过,天下事,无不可以数字推演。
所以他那个离奇万里的猜测,并非臆想。
有他在女郎身边时,女郎……确实会睡得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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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库房后,胤奚面上不显异色,他还有要务在身,便是跟进调查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凶手一事。
这事不好查,现有的线索只有凶手留下的那支箭矢。若凶手是世家豢养的死士,出事后藏匿踪迹,想查他便是大海捞针。
但那日那名太学生就死在胤奚的眼前,女郎把这事交给了他办,胤奚会不遗余力。
他带着黄鲲和乙生出去查探,一日下来无果,临近申正的时候,他看看天色,吩咐二人继续带人摸查,自己赶去拨云校场。
时值秋深露重,枫叶冶红,校场里的女卫们撤走了大半,祖遂在高台上看到胤奚的身影,笑着拧开扁银酒壶喝了一口。
自从这小子来到校场习武,无论风雨,一日未曾断绝。
祖遂嘴上不说,心里是满意的。
只不过今天胤奚有些反常,来了二话不说便热身开练,使枪的路数又凶猛又急切。
就仿佛他的命不是命了,是他手里的那杆枪,他急于将它打磨得坚不可摧,杜绝丝毫折戟沉沙的可能。
谁惹他了这是?祖遂眯眼望着那道疾厉如风的身影,不禁想起他曾和这小子提过一嘴,说他过了抻展筋骨的年龄,学轻功只怕成不了。胤奚听说后,一声不吭地在两腿缠上铁砂袋,能绕着校场从早上跑到晚上。
他也能在三伏天的烈日底下,原地空翻跟头到把自己翻吐。
那些姑娘总笑这小子是个软脾气的人,殊不知,这样的人对自己才最狠哪。
胤奚用了比往常缩短一半的时间,结束今天的训练,他重重喘出一口热气,转枪插回兵械架。
他向祖将军知会一声,便要走。
祖遂盯了他一晚上了,笑骂着把人提溜回来:“急着投胎啊,这么赶时间?”
胤奚额角见汗,气息未匀,看着暗下来的天色。“是赶时间。”
“赶个屁,和你说点正事。”祖遂可不管那许多,挂好银酒壶,负手慢悠悠地说,“你跟着老夫也有小半年了,别以为自己现在能舞刀弄剑了,有多威风,才半年,入门而已!这些日子,枪,矛,刀,剑,我都让你沾沾手,你对各种兵器大略了解过,到底要选什么兵器,也该择一而精习了。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的语速有多慢,胤奚便有多快:“我知道祖将军的意思是我擅发巧力,习剑最合适。但我还不确定,请容胤奚再想想。”
“你舌头烫嘴怎么着?”
祖遂嘿了声,懒得再看他,嫌弃地挥挥手,“快滚快滚。”
胤奚抱拳行个礼,转头跃身上白马,扯缰驰去。
黄昏最后一点余晖,在竹林间映下一道纵马追风的剪影。
赶在戌时之前,胤奚回到乌衣巷,下了马,迎面看见允霜往外走,他问:“干什么去?”
允霜知道主子信重这人,便道:“楚清鸢——就是那个写檄文的书生被谢演扣住了,折磨惨了,主子让我去捞人。”
胤奚步子微滞,一抹异样闪过心头。
楚清鸢在太学承认是《讨庾檄文》的作者,当众打了谢演的脸面,他在那之后便销声匿迹,原来是谢演伺机报复,扣押了他。
——那么上个月宫变后,允霜向女郎回禀的便是此事?
女郎既有心救人,为何要等到今日?
等到楚清鸢受尽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