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从前不推崇你取法太急,那日之后,我躺在榻上没事干的时候就想啊,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师长的、做亲长的,从没有真正地站在你身后,所以才让你这么轻的年纪,便超然冷漠,锋锐无当,仿佛能信的只剩下自己,仿佛慢一步就有什么要来不及了一样。”
他教了她,有时却看不透她。荀尤敬微微苦笑:“为师固有不当的地方,你与我说,怎么……连声老师也不叫了呢?”
谢澜安嘴唇颤抖。
她低声说:“素履之往,独行愿也。老师是清哲志士。”
荀尤敬摆摆手,“老师老了,事不了新朝了。不过前线兵士奋身搏杀,你心怀大义不避燹刃,若信得过我这个穿布衣的老头子,你放心,守稳前朝不是问题。”
他言明他依旧不做新朝之官,但愿意出山为学生守稳京城。
当谢逸夏压抑伤子之痛,来到荀府拜见他,诚陈含灵不易,征士不易,南朝不易时,荀尤敬便知对与错的争论已经无意义了。
他帮他最得意的学生,便是在帮这个国家。
荀尤敬轻叹一声,仿佛终于与自己固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和解了。“含灵,你清醒在一个本该蒙昧的时代,是你的使命,不是你的错。”
谢澜安垂眼。
不,我死在了这个蒙昧的时代。
——可她既已于鬼域见万魂,又怕什么人间魑魅横行?
谢澜安深舒一口气,目光清锐,意气开张,向荀尤敬一揖到地。
“含灵在此谢过师长。”
·
点兵已毕,谢澜安却不能以眼下的身份就这样出征。有些事,到了名正言顺的时候。
次日,女君召开大朝会。朝臣们心中讶异,在皇帝“病退”后,重要政务都在女君组建的内阁商议,大家已经快一年没上过大朝会了。
迈进太极殿,却见那把空置已久的龙椅上坐着一人。
与其说坐,不如说是爬——年满一周岁的太子陈安,穿着缃黄色裆袍在那张对他而言既宽阔又新鲜的龙椅上爬来爬去。
小太子不怕人,手脚并用地往前探索,自得其乐,咯咯发笑,这一幕却看得众臣心惊胆颤。
有好几次太子险些跌出座沿,几个老臣呼吸都要停止了,下意识迈出去。
他们惊疑不定地看向龙座左侧,那个大马金刀般坐在檀木独座上,目中无人的女郎。
女君这是何意?
难不成要让太子在他们眼皮底下跌落夭折,以此证明皇裔并非是她所害吗?
堂皇庄严的大殿中,人人屏紧呼吸。
“中书令。”
谢澜安睥睨下顾众臣,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人身上。
中书令不明女君今日要做什么,心头紧了紧,出列道:“老臣在。”
“前些日子,我收到军报,胤将军带领凤翚营占领水洛城,与伪朝的西南大将军殊死一搏,不知中书令以为,此当何功?”
清湛深沉的声音,在空旷殿宇间回荡,交织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威严。
中书令莫明其意,余光留意着爬累了,歪在龙椅把手边眨着一双葡萄圆眼,好奇听着他们说话的太子殿下,谨慎地斟酌:“胤将军青年英俊,勇武过人,为我朝立下奇功,可晋……可晋上将军。”
“哦?”谢澜安敛眉含笑。霎那之间,阶下的几名青年俊臣,宛如看见一片冰姿傲雪上绽出桃妍梨开的盛景,目光一呆,连忙低下头去。
“原来中书令对胤将军评价这般高。看来,卿家说让他去堵褚啸崖的窟窿,这个窟窿堵得卿家还算满意了?”
中书令一怔,紧接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摄住他的心头。
这句话,是他有一日下朝后与同僚随口打的机锋,当时他对胤奚颇有不屑……不承想谢澜安在宫中的耳目如此严密,竟听了去。
这女子按捺多时不发,却在今日发难,是要找人开刀!
“女君明鉴!”中书令神思电转,揖笏跪倒,明白了今日这场鸿门宴的目的。
他看清谢澜安笑唇上的那双凛淡眼眸,根本无一丝温度,那是蛟龙入水噬人前的预兆。
他当机立断说:“女君天听通达,老臣惭愧不己。老臣想起,当日王氏在坊间发现神石,上有‘女王女兆’的神喻,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正是预示着我朝将出一位女主江山的圣君啊。今陛下孱弱,太子年幼,为江山计,臣恳请女君受禅登基,造福万民!”
郗符唇角动了动,大袖叶揖,麻利地跟着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