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掞皓首白须,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蓝粗布衣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村穷苦老学究似的。听四爷问话,叹息道:“我一直在找她。听说有人在酒楼唱二爷的曲子,还叫四爷遇上了,特意过来。”
王剡鞠躬行礼,四爷忙双手扶起来,扶着他坐在自己对面。饽饽给倒茶,给十七爷和王剡端到面前,老疙瘩沉默,灵答应更不敢抬头。
四爷看着王剡的眼里带着欢迎的笑儿。
“四爷,”王掞用了一口茶,看一眼四爷和当年一般的顽皮样儿,无奈说道:“我听说了今天商议去西藏人选的事情,我想知道四爷怎么想这事。”
四爷还以为是说二哥重新做太子,听他问今天老八要举荐十四弟去西藏的事情,笑道:“看如今这局面,这主意最合适的了。我没有心思要去,什么也不想。”
胤礼张张口想说四哥不想去,便要十哥去西藏。王掞摇头,叹道:“四爷,八爷举荐十四爷,眼里心里盯的北京城,并不是前线大事,这一条四爷心里得有数。”
这是很知心的话了,四爷不由低垂了头,摸摸鼻子,却不知道该和王剡说什么。王掞又是一叹道:“这几年,我几次服毒,都没有死成。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爷身上,到头化为一场烟云……是我,愧对皇上寄托,愧对祖先……”说着眼圈一红,老泪夺眶而出。四爷忙劝道:“王老师切莫多想,保重身体要紧。”
“如今我想清楚了,”王掞接过来胤礼手里的手帕擦眼泪道,“二爷是求仁得仁了。但这近亿人的一大家子,需要一个继承人。我只盼四爷好生的!”四爷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苍白得窗纸一样。
“……王老师,这不是我们能说的话。”
他却满不在乎道:“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等不及四爷去见我,今晚特意来此,只为提醒你,要千万小心八爷和十四爷联手!更有一件大事。敢问四爷,跪在地上的女子,是谁?四爷莫要瞒着我,这老疙瘩,我曾经在二爷身边见过。”
老疙瘩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老眼昏花的老王剡还能认出来自己,苦笑磕头道:“给王老师请安。”灵答应已经浑身发抖。
王剡不搭理他们,老眼盯着四爷。
四爷瞪大了眼睛试图装不知道,被老王剡执着的盯着,随即苦笑道:“果然瞒不过王老师。我逛街的时候偶然遇到的,见她流落民间卖唱,正要带回去府里。”王掞坐正了身子,说道:“既如此,确认了人,四爷不用带回去了,请四爷将人交给我吧!”
见四爷惊愕得目瞪口呆,胤礼喝口茶,紧张道:“四哥不要惊讶。这件事不但我们早就知道,哥八哥十四哥手里握着这张牌不打,并非念皇家体面,是想着什么时候打出来才能利益最大化,只是没想到他们要致四哥于死地!”说着话,胤礼眼里喷着恨意和怒火。
“她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的?”
“十爷告诉我的。”王掞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平静了下来,“十爷离开京城之前,我去看了看他,他什么都告诉了我,一直在我心里埋着!十爷说他很不放心四爷,说四爷是佛爷心肠,若遇到了这事一定会顾着,要防止有人利用她算计四爷。我原想二爷被废,她也没用了,估计被灭口了。派人去藏匿的地方打听,家人回报说,家里失火,那女子跟老疙瘩早就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听说前些天,她出现在四九城唱二爷的曲子,还来找过四爷府上,爷八爷十四爷都不着急杀人灭口了,我便知道要出事。宫闱秘事历朝皆有,本不稀奇。可她不应该再牵连进来,妨碍到四爷。四爷,我不知道二爷一定要救她做什么,但是这件事您一定不能牵扯进来。您还是把人交给我吧。”
四爷咬着牙沉吟,王剡、胤礼、胤祥,都是要顾着他,都要他有点猝不及防。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大’!”王掞说道,“她早已是死人。如今她干碍到国家社稷,四爷不可操妇人之仁!”
“我……咳!她到底是……!”
王掞立起身来,冷冷说道:“四爷你不忍!所以我说,还是将她将给我看管。”
“王老师,”四爷也立起身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去休息。这事容我思量。我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既然我要收留她,就不能这样将她交出去。”
送走了王剡和胤礼,四爷领着自己的人回去府邸,吩咐管家金常明找一个小院安顿老疙瘩和灵答应。径自向北书房而来,因见隆科多已守候在书房门口,四爷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进了房从容坐下。早有苏培盛领着几个小厮侍候着,端了茶点来,四爷因道:“爷今晚实在困得很了,有事情,简单地说。”说着话,起身朝后殿走去。
隆科多蹭进来,见四爷神色淡淡的,竟对自己视有若无,只好讪讪地跪了道:“四爷……”
四爷是真的困了,眼睛闭着,伸胳膊要王之鼎和苏培盛等人脱衣服。
隆科多咽了一口唾沫,四爷没叫起来他也不敢起来,紫棠的脸越发地红,勉强解释:“四爷,不是我想要喝八爷的酒。我……是我糊涂,我就是做了九门提督,……”
隆科多有点难以启齿。大着胆子抬头偷瞄一眼四爷困倦的俊脸,恍惚间还是当年在皇贵妃跟前玩积木的白胖娃娃,天不怕地不怕的,爬到皇上的身后随手揪着皇上的辫子就是一把抓,疼的皇上眼泪都出来,他还开心地咯咯笑。
隆科多吸吸鼻子,真有点后悔了。当年皇上疼的那样儿,也没舍得打一下屁股,狠话都没说一句,皇贵妃要教训皮孩子不能乱抓,皇上还护着。
能怎么办那?胳膊拧不过大腿,他都九门提督了四爷还当他只是隆科多。只是他的性格也光棍,意识到自己倔不过四爷的脾气,情绪一激动,倒竹筒子倒豆子什么都说了。
“四爷,我就是这两年被所有人捧着,飘了。四爷回来,我发现四爷对待我和以前一样的态度,身边再有其他人一嘀咕嘀咕,我也就觉得,我都做九门提督了,四爷怎么还当我是以前站班侍卫的隆科多那?不行。我要作一作,要四爷正视我现在的地位,高看我一眼。所以我就,我就……昏了头了……”
“遇到八爷故意的拉拢,半推半就的没有拒绝。眉来眼去的,有了正常官场社交以外的交往。那天八爷说庆祝皇孙们旗开得胜,王鸿绪和景煦贝勒等人硬拉着我去府邸里喝酒,我本来懒得去的,可是,鄂伦岱也在,鄂伦岱当年天天仗着地位高欺负我,我就想要显摆一二,要他看看他主子如今怎么拉拢我的,我就脑袋一热,答应了去喝酒……”
隆科多不光懒得去,康熙给他升官儿时候的警告他记得,他也不敢去和皇子们近乎乱喝酒。他更害怕被四爷抓包,四爷可是眼里不容沙子的人。可是鄂伦岱当年没少仗着做内大臣欺负他,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巴结他?鄂伦岱如今只是御前侍卫,连实际站岗的资格都没有,自己却是九门提督了,被鄂伦岱的主子八爷拼命拉拢着!
“四爷,都是奴才轻了骨头,都是奴才该打。可奴才敢赌咒发誓,见别的爷是实,打心底里说没一分自外主子的心。”
四爷只一笑道:“哦~~爷、五爷、六爷、七爷……都去喝酒了?”言语平静,随意地拖着一双拖鞋,穿着亵衣亵裤走到里间。
“去了。都去了。”隆科多想到,仅只为去拜望了几个皇阿哥,四爷就犯这么大的醋味,心里不禁一灰,下着气回道:“都是正常往来。”又理亏道:“比正常往来亲近一点儿。反正,我当侍卫的时候,正常往来不是这样的。”
四爷没有答话,苏培盛给脱了亵衣亵裤,他抬脚试试浴缸的水温,躺到宽敞的浴缸里头,水汽蒸腾一片朦胧,新来的小厮大海动作麻利地给四爷洗头发,另一个小厮大浪给四爷按脚,四爷不由地闭上眼睛。
隆科多在外间大着胆子抬头偷瞄一眼,想起身自己去伺候,又不敢。可这样跪着要他一张紫棠脸憋的从红变紫,眼泪都飙出来。
四爷洗漱沐浴完毕,披着睡袍,吹干头发,换了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回来寝殿,舒坦地踱了两步,说道:“爷就是这么个脾性。隆科多舅舅,你知道你无论做什么事,做好了做坏了,我都替你担待。善,我可能也不赏你。恶,我必罚你。时易世变人变,爷都明白,今儿这一遭,爷就是告诉你,爷明白你是九门提督了,但爷还是这样的态度。爷不和你虚着礼贤下士,也不和你客客气气。”
“回四爷,奴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