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却接过来大海手里的茶杯品了一口茶,心疼道:“这也是爷忧心的一件事。”
邬思道诧异地看四爷一眼,四爷不是这样仁慈的人呀。可他随即因为四爷眉眼间真实的,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情绪动容——既有无情冷酷,又有佛爷心肠,果然是自己一心辅佐的英主明君!
邬思道笑了,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开怀,他纵声大笑:“哈哈……四爷,邬某斗胆说句不恭敬的话,四爷得向皇上学一学帝王之术啊!现在要担心害怕的,是那些没有被贬斥自以为有机会站队的大小官员。至于被贬斥的官员可能受到磨难,在改朝换代的大动荡里,在关乎社稷命运的大局中,死上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四爷您一向以活阎王自称,怎么今儿犯了糊涂?”黑黝黝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四爷,嘶嘶的宛若蛇即将寻觅到食物的叫声:“如今,皇上健在,他们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一旦新皇即位,他们的身价又会立刻暴涨,成了两朝元老、辅国重臣。他们有的官至一品,各自有一大帮的门生、故旧,在朝堂和地方上结成了一张张庞大的蜘蛛网党派。如果他们联起手来,对付新皇,将何以处之呢?当年皇上除鳌拜的艰难,皇上能忘记了吗?现在,他们全变成了‘犯官’‘罪臣’,以前的功劳、苦劳,一笔抹煞,过去的门生、故交,即使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一张张蜘蛛网也不再结实。等到新皇登基,想用哪一个提拔哪一个,哪一个不乖乖地感恩戴德、勤勉办差?四爷,您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既然上了牌桌手握权利,有哪个是真的无辜?”
邬思道今儿这番话,句句鞭辟入里,简直是康熙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了解康熙。这要除四爷外的其他人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忌妒和恐惧:此人精明到这份儿上,将来他和四爷能互相安好吗?
有关皇上的布局,他们感动于皇上的一番苦心,却是心情不一。四爷用手搓着脸,喃喃一声:“汗阿玛……”声音哽咽,喉咙堵着。性音和文觉闭眼念佛,苏培盛和王之鼎抹眼泪。饽饽痴痴地望着真情流露的四爷。高斌的眼前是自己将来位极人臣,如果有幸,做两朝元老的荣光,紧接着就是一个激灵,就四爷的活阎王手段,到时候不一定怎么比皇上还狠心那,还荣光?能熬住这份磨难就不错了。于是他又不禁同情自个儿。
好一会儿,四爷放下了手,接过来大浪手里的毛巾擦脸,对众人摇头失笑,又笑看了邬思道一眼,温和地一叹道:“莫怕莫怕!不管谁要乱,爷要‘稳’,必然是稳的。”
“这方面我们都不操心四爷,”邬思道窥了四爷一眼,“皇上在京城运筹帷幄,承德还有格斯泰的大军,足够稳当了。西山锐建营虽然是十四爷使唤出来的人,但如今也多了几个钮祜禄家的管带将军,十七爷的福晋是阿灵阿的闺女,十七爷去稳西山。倒是丰台大营……”
饽饽正在喝茶解渴,闻言放下茶碗冲口而出:“丰台大营的将军们一半是十三爷使出来的,但如今的提督是郭允进已经被八爷拉拢。最可虑的是九门提督隆科多。此人论起来和四爷关系最近,但他是佟家的人,满门和八爷交情极深!四爷,您要拉拢住他,对他热乎一点儿。这些天,隆科多眼见鄂伦岱和您交好,他很是愤怒那。”饽饽的一双妙目紧紧地盯着四爷,在这样生死关键的时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想他赢。
“隆科多还吃醋了?”高斌却皱眉,眼里露出兴味的光芒,转脸看向四爷,嘿嘿笑着说:“四爷,您真要去热乎热乎隆科多。”这种失落吃醋的心理他最是明白。“至于兵权,四爷,诸位,十三爷不回来,我们就不能安心;十三爷只要回来,就算传位给别的皇阿哥,四爷要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局面翻转也未可知。所以我们还是要十三爷回来。”
四爷因为隆科多的事情,烦恼地扑棱青瓜脑门。咬着牙想了想,望着南海的方向喉咙里堵着棉花。
大浪来报,六爷胤祚来了。四爷一笑:“快请进来。”
“四哥,我就知道你在烦恼。”胤祚的声音进来,人也进来,互相行礼寒暄后,他笑说道:“你们是不是在讨论丰台大营的兵权?我也在想,如今是时候请旨,要十三弟回来!”
邬思道笑道:“这会子去请旨,情势还没有完全明朗,皇上未必答应。我倒是有句话,不若私底下通知十三爷找机会到京畿地区等候,一旦有事,立即进京!”
至此,除了四爷和六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戴铎便问:“四爷,这次回来见少了金常明,管家也换了人,四爷差金常明出去了么?”
“不错。”四爷冷冷地一笑,看了看大浪,说道:“爷差他去阎王殿去了。没天理的混账,为了八万两银子,他就敢卖主!”说着话,心里惦着明儿真要出去庄子郊游,便一面给再次跳上膝盖撒娇打盹儿的猫儿撸毛毛,一面对胤祚笑道:“明儿出去郊游,你要不要去?”又看向众人道:“索性都去住庄子上住些日子,爷放假了,有时间了!”
四爷的语气好似是穷怕了的人突然暴富,大喊着我有钱了!众人都忍禁不住地笑,四爷也笑。
四福晋给如意斋摆了一桌酒席,一群人喝着唱着闹着疯疯癫癫的。等隆科多赶过来的时候,四爷已经喝得七八分醉意了,醉眼朦胧地见到了他,好似不认识地眨眨眼。
隆科多呼吸一口,细细瞅着四爷两眼,四爷手里堪称国宝的纯胭脂色珐琅酒壶,都比不上四爷此刻的潇洒风采一分。隆科多不禁感叹道:“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未惯。玉山将倒肠先断。四爷啊,每次见到你喝酒,才知道什么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四爷醉眼朦胧地瞅着他,歪躺在躺椅上喃喃自语,右手高高举着一个酒壶对着嘴巴空着,空着,空出来最后一滴,落在唇上,他便兴奋地抿了抿唇。
隆科多便上前接过空酒壶,搬起来桌底的酒坛给他倒酒。四爷揉揉眼,使劲望他试图看清晰一点儿,一会儿是上辈子年老的隆科多,一会儿又是这辈子的隆科多。
“隆科多舅舅,一下子变老了十岁?”四爷很是纳闷地再看两眼。
隆科多将酒壶放到四爷手里,环顾四周一看,鄂伦岱不在,郁闷的心情好了一点点。发现四爷真醉了,都不认识他了。在场的都醉的差不多了,大美人儿饽饽姑娘已经看着四爷情意外露了,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真的老的很厉害?
隆科多心里嘀咕要保养保养,口中哄着四爷哄孩子一样的解释:“四爷,奴才最近实在太忙了,可能没有休息好,所以看起来苍老。”
四爷嗤笑一声,洒脱恣意,高举着酒壶想要喝酒,一副酒鬼的模样。却被隆科多抱住了胳膊不能动弹。隆科多眼睛瞄着走进来院子的四福晋,四福晋通身衣袂间沾染了夏花绚丽的气味,略发福白胖的脸上尽是娶儿媳妇的喜庆,身后的丫鬟婆子手里端着的两个红漆大坛子也是梦幻般微笑,嘿嘿直乐:“四爷,四福晋送醒酒汤来了。”
四爷似乎是烦恼地皱巴眉眼,眯眼看不断走进的福晋,恍惚间好似看到上辈子一脸厚厚脂粉遮掩不住病容憔悴的那个福晋,不禁面露心疼。
“醒酒汤待会儿。荷叶羹先熬好了,趁热用着。爷,您喝的差不多了。”四福晋语笑嫣然,丫鬟们放下坛子在桌子上拿碗碟盛汤,她自己先去照顾喝醉的饽饽。
饽饽醉的趴在桌子上,眼前是石青色绣缠枝莲花旗袍晃啊晃,挡住了四爷因为醉酒酡红的面颊。她略气恼地抬头,正好对上四福晋的眼睛。饽饽端着白玉酒杯的手一顿。
瞧瞧这青葱手指比白玉酒杯还白。四福晋在心里赞叹一声,望着这双圆若杏仁的美目,和二十年前第一面一样美的要人窒息的明艳面孔,迷糊看着自己的饽饽姑娘,上前一步,接下来她手里的酒杯,哄着道:“来,先喝汤。”
丫鬟端着荷叶羹过来,饽饽喝了一口就停下,呆呆地看着四福晋,那迷茫的小眼神,看得四福晋出神。肤光胜雪带着醉酒的红晕,双目犹似一泓盈盈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饽饽的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再也看不见当年刚出春兰楼的丝丝柔弱风尘气。美!真美!
对比府邸里的各色美人儿,亲手将一个青楼女子变成大家闺秀,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家碧玉长成一个刚柔相济、□□生光的奇女子,对于四爷来说,这是不是更有成就感?至少自己看着,就很得意。
四福晋摇摇头,回头瞋一眼四爷,发鬓一侧垂落脸颊的翡翠攒珠流苏金簪随着晃动,一排浅浅粉红排成新月的珍珠,于螓首轻扬之际,便有濯濯光华闪烁。四福晋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能被饽饽美色迷惑,转身扶着饽饽轻声道:“乖,我们先去休息。”
“福晋……”
饽饽喃喃自语,还没弄明白。四福晋示意大丫鬟扶着起来,饽饽条件反射地看向四爷的方向。
看美人儿醉酒看呆眼的隆科多立即转身,接过来四爷手里的酒壶,举着瓷勺子装作给四爷盛汤,还对四爷挤挤眼,要他不要做声:女人之间的交锋,男人千万不能牵扯进去。
四爷被迫放下酒壶,从隆科多手里接过来碗,闻着羹汤里荷叶的香甜气,独属于大自然的野生香甜气,不由心情大好,也不管这是哪辈子的隆科多,关心道:“隆科多舅舅,你眼睛是不是进了沙子?”
隆科多一噎:“四爷,……我眼睛好得很,昨儿训练还能百步穿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