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不舍地看一眼怀里的孩子,递给弘晖,抖着手,握住康熙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到四爷的手上,叮嘱道:“老四呀,照顾好你阿玛。”
“皇祖母您放心。”四爷望着皇太后的眼睛,用他前世今生几百年做鬼的所有能力,肯定地承诺。
皇太后幸福地微笑。这一瞬间,好似看到她顽皮的老四坐上龙椅的画面,他一定是最俊的皇帝,比当年的先皇更俊俏。她又好似看到太皇太后和苏茉儿嬷嬷站在云雾里,亲切地笑着伸着双臂来迎接她,还有先皇,先皇也来了,笑得好似当年第一次见面那样半亲近半排斥,对她说道:“七十,将来你一定能超过你的祖母,活过七十。”
“我活了八十二呀。”皇太后很骄傲地说着。这一刻她心境澄明,宛若婴儿般纯净,那浑浊的目光,竟然和弘晖怀里睁开眼睛的小婴儿一样黑白分明、纯净无暇。
皇太后望着痛苦不堪的康熙说:“玄烨,太皇太后和苏茉儿嬷嬷来接我了,你阿玛也来接我了。你答应我的事情,要做到呀,要乖呀。”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皇太后含笑而逝。
“皇额涅!”康熙的一声嘶吼要四爷不忍心听,满大殿的嚎哭声中,康熙扑上去摇着皇太后,宛若失去母亲的狼崽子,一声声“皇额涅!皇额涅!”嘶哑悲伤,呜咽不断。“皇额涅,玄烨答应你,你起来,听一听。你起来,听一听,听一听玄烨说话……皇额涅……”
皇太后再也不能起来了。
八十二的高龄乃是喜丧。出身贵族一入宫就贵为皇后,却没有得到过先皇的一丝夫妻之情,却凭借不那么聪明的笨笨的坚持,在宫里熬了下来,获得康熙对她的孝顺和尊重,有一家儿孙承欢膝下,得享天年。临走,也是家人围绕幸福美满。康熙为表哀思,服衰割辫,所有大清人也都穿着头顶缝红线花的白麻孝衣,连着地上、屋顶的雪,紫禁城、四九城、乃至全大清中竟无一点亮色中,透着一点充满希望和传承的红。
皇后因为操劳丧事病重不起,熬油地坚持着不咽下那口气:如果她这个时候走了,皇上表哥该有多么伤心啊。皇后没想到,人生到这一日,她爱也好恨也好,还是挂念康熙。
皇太后的葬礼刚开始,康熙就躺下了,人事不知,水米不进,呼吸微弱的几乎听不见了。
繁琐隆重,持续八个月之久的葬礼,皇子大臣们尽心操持丧事,轮流守着康熙。天下人都担心康熙的身体,可是康熙的病情来势汹汹,要太医想瞒着也瞒不住。
心神恍惚,身体虚惫,参加葬礼仪式动转需人扶持,举兵艰难,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伴随着这些消息不断传出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有人担心储君没定,有人趁机作乱。
tai湾淡水林亨、黄潜、郑仕等复谋造反,达上千人聚党谋竖旗起义,周边岛屿部分势力纷纷加入,tai湾总兵官蓝廷珍遣兵镇压。康熙伤心生病之下气怒,命令对tai湾严加管理,移民加划旗而治,增设文官十人,澎湖等四卫所,加派旗兵四千人。
紧跟着,福州兵变的消息传来,日本、西洋各国煽风点火,康熙顾念皇太后的丧礼不动血腥,相关人都下了大牢,却是更吓得各地方无人再作乱,要老百姓越发担心他火气发不出来的身体情况。
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方上疯传康熙今天驾崩,昨天驾崩,明天驾崩的,老百姓都哭了慌了,天天烧香拜佛求老天爷保佑康熙老佛爷。
这样的形势下,康熙还要随时准备去参加葬礼,完成为人子的礼仪,最后的孝顺,导致他哀伤过度,夜夜不能入睡。外头传开的消息是,他的身体怎么用药也不见效,疾病缠身,衰老体弱,头晕,腿肿,右手失灵,面部发白。从种种现象看,他得了目前医术无法治疗的重病。康熙六十二年的秋天来了,天气转凉落叶渐黄,也是丰收季节,皇太后的葬礼结束。
大学士等九卿科道官员趁机上疏,谈到明年万寿七旬大典,应庆贺典礼。康熙和往年一样,不同意为他铺张,没有批准。
但他也好似知道了什么,每天有时间就去看望病重的皇后,老两口最开心的就是看着摇篮里的八十二,八十二吐奶泡泡了,八十二挥舞小手自说自话啊啊啊……无不要他们惊奇不已开心大笑。
皇长子胤禔和皇十四子胤禵再再次请命回京,他答应了。“得知”皇十三子胤祥的“搜救”有了消息,甚为高兴。
九月初七,病发,他从皇宫回驻畅春园。因为有病,不能亲自行十五日南郊大祀礼,便命皇四子胤禛奉命代行主持十五日南郊大祀,四爷遵旨在斋宫致斋,不断遣护卫、太监至畅春园向康熙请安,均传谕旨说病情已有所好转。不料初九清晨,康熙病情恶化,召集隆科多、萧永藻、嵩祝等人,六部九卿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皇亲勋贵、在京的封疆大吏。
就在京师盛传“皇上是不是已经驾崩”的严峻时刻,就在众大臣纷纷猜疑、惊慌不安的时刻,一乘乘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绿呢小轿,被悄悄地抬进了畅春园,抬到了那块园中禁地——无名居前。轿停了,抬轿的悄不言声地退出去了。这时,轿帘一掀,只见承德大营提督兼新任兵部尚书格斯泰从里边出来。
头上隐隐有零星白发的格斯泰,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外头套着黄马褂,珊瑚顶子后还拖着一枝金翠交辉的孔雀翎,见了众人,便笑道:“请吧!”因见有大臣要行参礼,又道:“主子在里头静养,不要大呼小叫地行礼了!”
众人傻子似的跟着格斯泰进来,更是吃了一惊,站在二门门口迎候的竟是早已遭遇申斥还乡的方苞!隆科多张大了嘴,刚说了句“您不是——”方苞摇手制止了他。隆科多住了嘴,其他人惊疑不定地跟着进来,果见康熙穿一件酱色实地纱袍,头上勒一条明黄抹额和衣卧在竹榻上闭目养神,满屋书架插架,四角盘龙熏炉御香袅袅,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
众人衣掌窸窸跪了下去,以头碰地轻轻叩了三下,却不敢言声,悄悄打量康熙,越发瘦黄得没有精神气,满脸沟壑般深重的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在向世人诉说这位皇帝一生的忧患和功业。
格斯泰又招呼一声:“所有御医、太监,侍候皇上的人,一律退到院外。”看着宫人都退出去了,格斯泰还不放心,又在房内,房外亲自检查了一遍,向阿尔松阿交代了几句,这才走到康熙的病榻旁,轻声说道:“皇上,皇上,都来了。”
康熙喉结动了一下,睁开昏沉沉的眼直直地盯着众人,最终视线落在隆科多身上,半晌,吃力地说道:“都起来,赐座,赏茶。”
众人慢慢起身,斜虚着屁股坐了,隆科多温声说道:“几天没见皇上了,龙颜憔悴至此,真要奴才心疼。”说着,竟动了情,眼圈一红。他动了真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格斯泰在旁皱眉道:“隆科多,你这都是些什么话?”
“格斯泰,这是他的真情。朕喜欢听。”康熙柔声叹息道:“你们天天喊‘万岁’,朕自己心里有数。唉,…玄烨呀,你也有今日吗……”几句话说得其他人也落下泪来。唏嘘良久,康熙又道:“但今日不是难过的时候,朕想趁着心里清明,大事定下来——诸位都纳闷今天为何叫你们来?”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等不知。”“马上就知道了。”康熙看了看格斯泰,说道:“你给他们宣诏。”
格斯泰躬身答应一声南面而立,待众人都跪好,说道:“诸位请跪听。这是圣上的遗诏!”
“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格斯泰手捧圣旨,轻轻咳嗽一下:“隆科多、萧永藻、嵩祝……奉旨向你等宣读诏书:查逆臣隆科多、萧永藻、嵩祝等人,党附阿哥,密谋作乱,着即刻赐死。钦此。”
一听这诏书,众人吓得魂飞天外。额涅亲娘呀!这,这,把我们传到这里,竟是要处死我们吗?他们一起吭哧着说:“皇上,臣……知罪,谢恩……”
康熙瞟了一眼在下边抖成一团的众人,有的身体都瘫软了,有的一脸的汗,尤其隆科多老小子浑身剧烈颤抖都跪不住了,冷笑一声说,“你们还有什么可以申辩的吗?”
隆科多磕头出血,萧永藻作为相臣颤声说道:“皇上,奴才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不敢为自己辩解。奴才办差不力,气恼了皇上,罪当处死。”
康熙平静地说:“嗯。还有一份呢。格斯泰,读给他们听听。”
“嗻。”格斯泰从几案上拿起另一份诏书,“诸位请听仔细了:念诸位卿家忠心事君,办差勤勉。着二品以下臣工各升一级。二品以上以原品晋升太子太保、南书房大臣之职。钦此。”
这份遗诏一读,众人可真傻眼了,齐齐喊着:“皇上,这,这是……”直挺挺跪着,竟忘了谢恩!
康熙声音低沉,但却十分清晰地说:“朕英雄一世,不想败在儿子手里,舐犊之情又在所难免,朕今天把生与死一齐赐给你们,你们要体谅朕的难处。这两份诏书,都是朕的意愿。你们若是能遵照朕的嘱托,辅佐新君登基,那么,第一份赐死的遗诏即可作废,升官晋职,享受荣华;但如果你们奉职无状,胡作非为,那么,新君登基之日,也就是你的死期。今天,在朕的面前,任何人都有这一生一死的两份诏书,格斯泰也一样。……朕,信重你们的忠心,所以才把这江山传位、国家社稷的重任,托付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