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贵妃只道:“郡主妹妹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老实侍女不是更好?金莲到底难驾驭了。”
皇后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用如此法子邀宠,就不会得到皇上青眼这么快速有孕了……”皇后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金莲……”
年贵妃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郡主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皇后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皇后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住进了宫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
年贵妃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皇后点一点头,不知道该担心一直皇上冷心冷清不动情,还是该处罚胆大的宫女。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幽暗隐秘、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操心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雍亲王府正院一枝盛开的玫瑰花?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春风里,墙头上的俊朗少年宛若太阳神,笑着望向自己,目光似笑非笑深邃不见底。桃花依旧笑春风,玫瑰依旧火红盛开,人心呢?这么多年,自己当真对皇上的不动情,没有怨气吗?如果有一天,皇上动情了,不是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又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皇上的去处,却听道:“皇上还是住在朗吟阁,还是没有叫人侍寝。”皇后也不言语,倒是大宫女回来说:“这两日圣母太上皇后有空灵大和尚念经祈福,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皇后“嗯”一声,由着梳妆宫女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发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大宫女细细地回话,皇后梳妆完毕用了早膳,妃嫔们陆续来请安,她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略微没睡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完美遮掩在脸上。因在这日懒怠外出,只穿了一袭静雅的石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两把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东珠,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见大公主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特特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我精神不济,你就随意吧。”
大公主谦顺微笑:“额涅精神不济,可是想女儿?女儿今天陪着额涅。”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要宫女嬷嬷都退下,笑道:“你呀,看着你平日最稳重,到了乾清宫学堂,竟然也惹事,你说,我还怎么精神好?”
宫人搬来绣墩,大公主小糯米亲近地挨着皇后坐下来,摇着皇后的胳膊和皇后蹙眉撒娇:“额涅,女儿看如今情形,女儿知道……可,阿玛为什么这么做,女儿不明白。”
“哦?什么为什么?”皇后含笑反问。
“额涅~~?”大公主孩子气地扯着母亲的缠枝莲花袖,弄痴道:“额涅,阿玛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要我们都搬来青莲苑的吗?阿玛……以往最孝顺长辈们,从来不管这些家宅事情的。女儿不懂。”
皇后静静看了长女片刻,缓缓道:“你阿玛如今还是最孝顺长辈们。以前你阿玛从不管家宅事情。可你阿玛呀,以前也护着我们,只是以前你们小,过去和现在的情况也不一样,你们不知道罢了。”
大公主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阿玛最是护着家人的。可是额涅,女儿问您的,如今阿玛要我们都搬到青莲苑呢。”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你阿玛是帝王,一家之主,他疼惜我们夏天住在宫里闷热,是不是?”
“是。”
“小糯米,你和额涅说实话,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皇后严肃了面容。“谁和你说了什么?”
“额涅!”大公主眼圈一红,身着玫红上好丝绸缎料旗袍的柔软细长宛若春柳的腰身弯弯,小女孩般窝在皇后的怀里,好一会儿,模糊不清地哽咽道:“额涅,您对阿玛,有怨气吗?阿玛难得明着护着我们一次,却是因为年额涅。”
“……你呀,”皇上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长女的脊背,眼角低垂,远远看着,倒是和四爷慈悲佛像有几分相似。“你阿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阿玛在外头掌权,我们出门就不受欺负。你阿玛重视我们,我们在家里就安乐轻松。你们这一辈孩子,打小儿被长辈们可劲儿宠爱,你以为为的是什么?长辈们宠着你们,都是因为你阿玛的看重。”
“额涅……”大公主哭了出来。“额涅,女儿都知道,女儿知道……女儿只是不懂。阿玛作为夫婿,是好夫婿吗?”
“……这个时代,你阿玛,是顶顶好的夫婿了啊。”皇后感叹,眼望虚空。昨天,年贵妃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那是因为她有底气,皇上不是轻薄的人。皇上看待一个优秀的年轻小宫女,和欣赏手里的白玉佛一样而已。而皇后无暇去顾及年贵妃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乌雅表妹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锦绣的苍蓝衣衫之后。
皇后愣神,察觉到女儿身体的细微颤抖,不禁轻叹道:“你阿玛……没有给任何人情爱,却给了每一个家人安全感。小糯米,你记得,这个时代的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这份安全感。在家里靠父亲兄弟,出嫁后靠夫婿儿女。”
“额涅,您说的不对。”小糯米哭着,却反对道:“阿玛说,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女儿家也顶天立地。”
“噗嗤”,皇后反而笑了出来,眉眼欢畅。扶起来女儿的脸蛋儿,揶揄道:“这个时候又记得你阿玛说得对了?”
“额涅~就是阿玛说得对嘛。”大公主一点儿也没有在外头的娴雅皇家公主闺范模样,一派天真。
“好好好~~你阿妈说得对。”皇后瞅着长大后的闺女难得一见的孩子气,一张脸连皱纹一起欢笑:“你阿玛这样说,是因为,你是你阿玛的闺女。我问你,这个世界上,能向你阿玛护着你们姐妹的父亲,有几个?”
大公主忽闪长长鸦羽般的眼睫毛,鼓着腮帮子嘟嘴:“……没有。”黑白分明的黑宝石眼里明显有一抹骄傲和自豪。
皇上失笑,伸手捏捏女儿挺翘的小鼻子:“这就是了。你阿玛,能护着你们姐妹一辈子。即使你们出嫁后,他也护着你们。所以他可以大胆地教导你们顶天立地,随心所欲地做事办差。其他女孩儿的父亲,担心女儿长大后自己护不住了,便要教导她们守规矩不惹事。便如我刚刚教导你的,男子方是一家之主。可我忘记了,你是你阿玛的孩子,皇家公主,将来和你的姑姑们,姑祖母们一样顶天立地。”
“额涅的教导,女儿都记住了。”大公主微微红了脸,再次蹙眉望着母亲,心疼道:“额涅……您还没回答女儿的问题呢。”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问的?”皇后眯了眯眼,仔细端详长女的眉眼两眼,发现长女长大了,眼窝深处有了女儿家的娇羞梦幻期待,却还是清澈端正,放了心。“为什么说这次和以往不同?你阿玛要出手护着?因为这次你祖母为难你年额涅,是迁怒,是因为你阿玛。这里头还牵扯到前朝。所以你阿玛出手。至于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你阿玛平时不管事,但家人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都站出来。这个时候呀,不是吃醋置气的时候,和爱情无关。明白?”
“明白。”大公主垂目沉思,慢吞吞道:“女儿有一点点明白。可是阿玛……阿玛全然不懂回应额涅的情意,平时什么也不管。……女儿知道,两个祖母以往都为难过额涅和年额涅,我们一家人住进宫后更甚。”
“自古以来婆媳就这样矛盾又一致。你被宠着长大,不知道其他人家的婆媳,更难相处。”皇后摇头,皱了眉:“你阿玛教导你们男儿郎一般长大,我一直担心你们姐妹于女子之道上不懂,果然这担心对了。做婆婆的人了,面对自己精心养大的儿子疼爱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孩儿,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媳,进门后就是夺自己管家权的,能顺心吗?你阿玛重视我们一家人,你两个祖母再怎么为难,都是小打小闹,你可懂?”
大公主眨巴眨巴那一双和他阿玛一样的大眼睛,惊愕到语无伦次:“额涅……女儿忘记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
!!!皇后恼了,伸手拽住女儿的元宝耳朵一拧:“胡说八道的丫头。我对你几个嫂子不够好?”
“好好好~~”大公主讨巧地歪着脑袋,哀哀求饶的小模样儿:“额涅,您和女儿说说,您真的不怨阿玛?阿玛是真的木头啊。阿玛终于勤快一点了,情人却是大清啊。”
!!!这果然是亲女儿,知道母亲心口哪里伤着戳戳那里。皇后松了手,却是端正脸,故意生气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目光刀子一般落在女儿的眼睛上,不容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