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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大的泪一个挤一个地往下掉,杨斯年叹着气过来:“哭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可不是个爱哭的。”
嘴在说人,自己却也一幅动荡的嗓子,喉头更是上上下下,涌个不停。
司滢先还跟他隔着两步,接着揪住衣襟,再接着,整个人扑到他怀里,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数年的分离,手足骨肉已长成彼此陌生的模样,然而血脉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亲近,却是怎么也难割断的。
哭了一阵,气有些续不上来,司滢拿手绢擦眼,还不忘宽哥哥的心:“让哥哥见笑了,我只是太激动,不是过得不好,哥哥别担心我。”
杨斯年带着她坐下,声音拔干:“小芽儿,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怨哥哥么?”
小芽儿是方言,类似于巴蜀那头的幺儿,中州人惯常这样喊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
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称呼,司滢恍惚了下,想起积年的过往来。
一族之长的女儿,三个男儿家的妹妹,她曾经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那时不知愁也不知羞,总爱坐地耍赖,抱哥哥们的腿,硬要缠住两个给她抬肩舆,然后学戏台上的公主,指着一樽樽还没风干的泥胎,说这个要了,那个也要了,都洗干净了送到本宫府里去。
想想也是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小孩儿家家玩这种犯上的把戏,否则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哪个会怨自己的亲人呢?司滢头摇成拨浪鼓:“哥哥肯定有难处,我省得的。”
兄妹两个坐在矮几旁,几案上早有沏好的茶和果子,还燃了香,外头守着的人离得远,不必担心说的话被听了去。
就着茶水,俩人絮絮聊了会儿,但问及各自的过往时,一个劲往好了说,都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些年历经过的苦难与不堪。
但正因如此,也放大了彼此的想象。
越是心疼记挂一个人,越会不自主地将对方种种艰难放大数倍,于是越想越揪心,越讲,也就越难过。
妹妹的话信不实,杨斯年皱起眉来:“小芽儿,你别蒙我,一切照实说。”
司礼监掌印,那份威仪是令人剔剔然的,再加上长兄的凛肃,司滢只好依言,把家里发生的事给如实说了。
族人的逼迫、欺压、觊觎与算计。以前亲亲热热,把她喊得当女儿似的人,都恨不能将家里搬空,连她戴的耳夹也抢走了。
这么一句句地,说到祖父过世以后:“……祖父走不久,我就把房子给典了,大夜里坐船往燕京来。”
略顿,司滢自嘲地笑了笑:“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半点不晕船的,可喜欢在船上跑了,但那回我晕得厉害,差点把肠子给吐出来。”
杨斯年陷入长时的沉默,等新添的茶快没热乎气了,他才重新开口:“其实那封信,是我当年回了中州,才叫小乞儿扔到院子里的。”
他膝上一双手攥得铁紧:“我好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带着你和祖父……一起走。”
“祖父年迈,我也没多大,都不合适赶路。况且咱们都走了,他们肯定要追的,说不定还报官呢。到时候还不定哪样下场,哥哥别要怪责自己。”司滢温声劝慰。
她三个哥哥里,就这位长兄唸书最好,爹爹祖父都指着他考功名,望他给家里脱商籍,给祖上挣荣耀的。自打他在窑里烫出个疤,后头连窑都不让进了。
要不是他坚持,苏定河那趟也不会带上他。
而且听谢菩萨说了,哥哥当时悄摸乘小舟跑的,还被水兵当成倭人给射了一箭。
中箭又跳水游了那么远,大伤小伤肯定数不过来。本来也是个文弱书生,拖着身子回老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怎么带得动一老一少呢?
杨斯年听罢,驼着满背日光默然坐着,通臂上的蟒绣威威赫赫,透着显贵,一针一线都是权力的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