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天底下最笨的,十三岁的古拉丹这样想。难道阿姐以为只要强撑着,她就看不出那有多痛苦吗?
但她偏偏不能拆穿这份伪装,她只能装模作样,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然那双温柔的眼睛会露出真正的失望。
是了,她们都知道这是逃不过的宿命,但偏偏阿姐她,觉得可以自己抗下大多数折磨,把仅有的天真快乐留给妹妹。
阿姐真是太笨了。
那一年,村寨里闯入了一只野象,它到处践踏作物,毁坏栅栏,甚至险些撞伤族人,族人们拿着长矛和弓箭,要杀掉这只不速之客。
已经成为了族长的古拉玉走出,她持着刻有铭文的木杖,高唱古老晦涩的咒歌。在众目睽睽之下,烦躁的野象慢慢安静下来。
阿丹注视着这一幕,她慢慢观察野象宽阔的背,庞大的身躯,青灰色的皮肤,这是一个外来的,野性的生命。
它身上粘黏着不知何处带来的草叶,那不像是附近山中的植物,它是从哪儿来?是不是穿越了森林和荒野,在朝阳和星夜中行走,路过无数高山溪流,历经千难万险,才抵达了这里?
她无比羡慕这样自由的生命,哪怕会遭遇弓箭和长矛。
哪怕只有短短一天,不是猩红色妖怪寄生的容器,不是注定用于奉献和牺牲的工具,而是作为自由的灵魂而活。
刀刃闪着寒光,苏罗人手持武器,缓缓靠近了野象。在刀尖即将扎入它粗厚的皮肤之前,已经安静了很久的野象突然长鸣一声。
这个声音传了很远,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阿丹在这样的鸣声中落下泪来。
然后,她听到耳边有人轻轻说:“阿丹不是想去看看吗?云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只通人性的野象,我已经和它说过了,它会带着你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路都会听你的话,要去看看吗?”
那天的天空蓝到透明,年轻的族长站在这样的透蓝之下,微微侧过头,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很久以后,阿丹都还记得那一幕,天空是什么颜色,风是什么温度,空气中有什么气味,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阿姐温柔地催促,要她快快爬上大象的背,离开这片无尽的森林,去瞧一瞧云朵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阿丹也替我去看看哦。”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少女流着泪,从高台上跃下,落上野象的背。野象将前脚高高抬起,兴奋地嘶鸣,而后奔跑起来,穿过一座座棚屋,跨越一道又一道栅栏,跑出了田地,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之中。
将人们的呼喊和老族长的高声咒骂远远地甩在后面,只有风在耳边呼啸,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身下是起伏着的庞大身躯,古拉丹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的能飞起来。
野象意外的温顺,它能听懂她简单的指令,停下,加速,或是前进。它是她沉默不语的可靠伙伴,他们一起穿越了浩渺苍莽的深林,分享树上的果实,在溪边饮水,在日落时休憩。
她坐在它宽厚的脊背上,见到了深山之中坐落着的其他部族。他们有着和苏罗人截然不同的文化,把兽牙穿进耳朵,脖子上挂满了羽毛,这多么稀奇。
她路过一处奇异的山谷,那里面的蝴蝶在夜里能发出美丽的紫色光晕;她途径高山怀抱中的湖泊,它在阳光下竟然折射出七彩的水波;她看到了高耸巍峨的雪山,它静静矗立在天边,山顶是圣洁而遥远的白。
最后,在雪山的背后,阿丹看到了一座城镇,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如此繁华的人类聚居地。五彩缤纷的旗帜在城墙上飘扬,房顶是漂亮的白色和蓝色,男男女女的脸颊上都有红晕,脖颈上用彩色珠串来装饰。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眼睛里是快活闲适的光,他们好奇地打量她,见识了她一箭射穿墙头彩旗的身手后,热情地邀请她留下。
留下,留在这个热闹的城镇,这里的人都友好而快乐,她也能穿上彩色的裙子,以后还可以去看更多雪山和湖泊。
在茫然又欣喜的时刻,她脑海中浮现了那日年轻的族长最后说的话。
“如果可以,就不要再回来。“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像鸟儿一样歌唱,像云朵一样翱翔。”
她想着这句话,又一次流了眼泪。她终于见到了云那端的世界,它的确十分美好。
但如果这份美好不能为另一个被禁锢着的生命体会到,那将毫无意义,她也不再需要。
那个女孩,比她更强大,却比她更痛苦,同样渴望这样辽阔的天空,只能把这份渴望埋藏在最深处,不曾向任何人诉说,好像这样真的能不为人知晓。
真的能瞒住所有人吗?阿姐,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你能感受到我身处危险,我也能听到,当我谈及云朵有多自由时,你雀跃又怅然的心声,它在告诉我,你其实有多么寂寞。
阿姐,看过你真正的笑容,我怎么会不懂,这些年你从未真正快乐。
“阿丹,去做你想做的事……”
十四岁的古拉丹,在晴朗的漂浮着白云的天空下泣不成声。
她想她已经见识过了这些,已经不再需要长久地拥有。
她知道她想做的事是什么,是让另一个饱受折磨的生命,也能体会这样的自由。
离开村寨一个月的叛逆的少女回来了,在经受了母亲的责骂惩罚后,她又面对了姐姐难以置信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