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法大人。”
望见殿门前负手而立的那道身影,几人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脊背前倾的弧度甚至侧面望去自成一条笔直的长线,分毫不差。
这极轻的声响却似是惊雷般骤然炸响在寂静如死的殿宇之中,无意识低垂的眼睫颤了颤,
罕仕猛然回神,望清眼前整齐排列的几人,了然般微微向旁撤了几步,淡淡道:“拿进去吧。”
沉重的殿门应声缓缓向两侧打开,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
冰冷的殿宇之中是满目的玄色,正中是一张宽阔的床榻,其上悬垂着华贵繁复的墨色床幔,金丝滚着暗纹,在烛火映衬下间或泛着绚目的光晕。
随着几人垂首步行入内掀起的微弱气流,浮尘卷集,于一片赤色火光之中沉浮,
玄铁镂空灯盏之中燃烧的火舌摇曳生姿,在冰冷的空气之中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地面上躁动地拓下一抹游弋的阴翳。
罕仕跟在几人身后踏入寝殿,回身将殿门重新合拢,抱臂目视着几人将手中一碗又一碗的汤药平稳置于一旁的桌案之上,才缓声开口:“可以了,出去吧。”
随着最后一声碗底与桌案轻微的碰撞细响,几人整齐划一地向被重重叠叠床幔遮掩得看不真切内部的床榻行了一大礼,复又转身向罕仕微微一躬身,便保持着一步一人的队列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罕仕在原地静立片刻,微撇了下唇角,这才抬步缓缓靠近自始至终并未传出半点响动的床榻。
这几日来,每日他都会遣下属在五洲大陆搜寻珍奇灵草,然而这些单寻出一株便价值连城的灵草最终的归宿,却日复一日地被他无奈地随手倾倒而出。
只因那个需要以此药压制血煞之术反噬之人,从未有一时半刻清醒过来。
昏迷之人是难以将汤水吞咽入腹的,话本故事里却向来喜欢将这类可与暧昧恰到好处地关联起的桥段大写特写,
然而柏己身为魔君,在整个苍梧享有如神明一般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无人胆敢借此机会以如此轻薄的方式对待他。
有资格这么做的那个女人——也正是将主上连累至此的那个女人,现在却不知所踪。
罕仕深深吐出一口气,勉强将心下的不虞与怨愤压下,半跪于榻前抬起仅剩的左手轻轻撩开床幔。
随着他微末的动作,满室橙黄的烛火似是蛰伏已久的猛兽,登时争先恐后地顺着那艰难开启的缝隙向内涌入,肆无忌惮地落在其中沉沉昏迷的男人身上,在他那张天工造物般完美无瑕的容颜之上铺陈开来。
柏己并未束发,三千青丝随意在身下蜿蜒披散,极重的色泽更衬得他本便冷白如玉的肤色惨白似雪。
极为锐利的眉眼此刻却并未因沉眠而舒展,反倒似是不安似是难耐地收敛,在眉心刻下浅浅的印痕,高挺的鼻梁隔绝了光线,在分明无赘的脸廓之上拓下一片分明的阴翳。
罕仕无言地望了他片刻,轻叹一口气。
实际上,主上此刻的昏迷倒并非全然的坏事。
睡眠于魔族人而言,本便是极为有效的修复与疗愈的过程,能够在混沌的意识之中尽可能地发挥虽血脉而生的本能,全神贯注地以所有的魔气与精力修复身本受到的创伤。
因此,先前那个女人打搅了主上的沉眠之时,他才会如此不悦。
他原本是安心的。
毕竟,在那个女人主动识趣地辞别之后,主上便似是想要尽快平复本内躁动的反噬与痛楚而自发封闭了意识,陷入沉眠之中修复身本。
这是自他破除苍冥深渊之中八宫封印阵之后,第一次甘愿放下一切,将全部的心神分给自己。
然而,不知为何,不过短短一日,主上便再一次自沉眠之中苏醒,
那时的他,神色凝重阴沉得可怖,甚至不假思索地祭出了血煞之术。
——那是一种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魔族禁术,对于历任魔君而言尤其危险。
血煞之术以魔血为献祭,越是高贵的血统,越能够发挥绝佳的效用,事后承受的反噬也越是猛烈难耐。
于冰甲九翼魔龙而言,血煞之术无疑是裹着糖衣的剧毒,只一次的沉沦,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困局,从未有任何一位魔君胆敢动用血煞之术。
更何况,如今铭渊虽并未在主上破除封印后做出什么过激反应,可那人的视线却绝无可能有一丝一毫的瞬息自主上身上挪开。
他不能显出自己的虚弱,不能显出自己的狼狈,要做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人,庇佑一方子民甚至整个天下。
然而却还是在苍冥邺火的异动之中骤然自沉眠之中醒来,为了替她拦下强横的银甲天兵,再一次做出了与千年前一般无二的、在旁人眼中看来愚蠢至极的选择。
罕仕胸口起伏了几下,狠狠闭了闭眼。
真是不要命了。
为了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