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上午九点,上班的高峰期快到尾声,路上依然有不少赶着去上班的行人。
太阳热辣,俞施原走在人行道的边缘,几乎紧贴着一棵棵浓荫如云的行道树,慢慢地向地铁站走去。
俞施原不敢走在路中央,时不时还会回头张望,因为怕被总喜欢在人行道上乱窜的自行车和电动车撞到。
他听不见鸣笛声和铃声。
平时一想到要出门上班,俞施原总觉得紧张和不安,但今天不同,他的脸上甚至还带有一点期待的笑容。
跟工作本身没有关系,是因为他在写的小说,今天终于要进入最后一章。
他即将写完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说。
这个念头让俞施原由衷地觉得快乐,恨不得下一步就能迈进拥挤的地铁,找一个安全的位置,立刻拿出手机开始写。
专心地走完了这段路,俞施原在道路尽头拐弯,然后下楼梯,走进会让他觉得安心的地下通道。
漫长又封闭的空间里没有阳光,也没有危险的车辆,只有步履不停的人们,和常常在通道两旁停驻的小摊位。
俞施原最喜欢深夜的地下通道。
他在一家网店里做客服,每天晚上会坐十点半的末班地铁回家,下地铁后穿过地下通道时,恰好十一点。
这个时间没有了太多的行人,小摊贩们即将离开,但尚能看见他们身前五光十色的货品,还有一个总是低着头一脸专注的年轻人,倚在通道的墙边弹吉他。
空气里流淌着他听不见的音乐,十块钱一盒的菠萝蜜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十块钱一把的鲜花色彩纷繁,十块钱一对的耳环闪亮晶莹。
在这个地下世界里,所有美好都只需要十块钱。
俞施原从小到大的外号就是十块钱,他的爸爸姓俞,妈妈姓施,又为他取了一个象征着最初和开始的原字,就构成了这个名字。
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这个外号。小的时候,他常常会想,要是所有东西都只要十块钱就好了。
比如那个看起来普通,价格却很昂贵的人工耳蜗。
也许是因为愧疚,父母在其他地方对他很尽心,会尽量满足他所有不那么昂贵的愿望。
在寂然无声的世界里,最能让俞施原觉得平等和自在的,是文字。
手语总有局限,但文字没有边界,他的心能飞到哪里,文字也能一道抵达。
不过对聋哑人来说,缺失了声音这一语言的载体,再加上汉语和手语语法之间的差异,想要达到跟常人差不多的汉字阅读和写作水平,会变得困难许多。
俞施原很努力地去学,父母也很努力地帮他,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他隔着网络跟人聊天的时候,没人能发现他的不同,他像个正常人一样,能把想表达的意思都准确地传达出来。
再后来,他就沉浸在了小说的世界里。
只能看字幕的影像总是有缺损,但无声的文字是完整的,充满了引人入胜的魅力。
他什么样的小说都看,不管是什么性向,不管是什么类型,都是一个个对他而言陌生又独特的世界。
他喜欢一切自己经历不了的故事。
在无数个这样的世界里漫游时,俞施原看到了一个让他大哭了一场的故事。
孤僻自闭的小哑巴主角,被阳光又热烈的另一半温暖,历经坎坷之后,小哑巴终于开口说话了。
当代表着话语的双引号出现在主角名字之后时,俞施原哭得比知道自己不能植入人工耳蜗那天更厉害,他替小哑巴高兴,又替另一个小哑巴难过。
心理问题有机会痊愈,但药物性耳聋却无药可医。
俞施原难受了好几天,又忍不住找了更多以残疾人为主角的爱情小说看,有听不见的,有看不见的,也有不能走路的,而其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在故事的结尾痊愈,重新拥有健全的身体。
每当那一刻来临时,俞施原都会擦着眼睛,真真切切地替他们觉得开心。
即使那只是一本小说。
他沉浸在别人编织的小说里,做了一场最美好的梦。
梦醒后的俞施原并不妄想自己能重新听到声音,能重新学会说话,他明白现实不是小说。
他只是偶尔会遗憾,要是能晚几年再打那针庆大霉素就好了。
一岁实在太小,对这个世界的声音留不下任何印象,而他的耳聋程度连助听器都毫无作用,实在无法想象声音的模样。
所以俞施原为自己笔下的第一个小说主角,起名叫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