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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交杯(第1页)

死而复生的长乐公,涉身宁王谋逆一事,前朝皇子颜慕,更是直接动手行刺天子,顾皇后,身为长乐公的妻子,身为颜慕的母亲,难道真就清清白白,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前夫和孩子,在暗中谋划弑君吗?未必吧……

依晋朝朝臣心中所想,顾皇后这大晋皇后,大抵就只能做这么一天,过不了今夜了。可,不仅今夜龙舟上,脱离中毒危险的圣上,没有处置顾皇后,转眼数日过去,宁王谋逆一事,都已尘埃落定,与逆事相关的叛党,都已清除了不少,而似身在漩涡中心的皇后顾琳琅,仍在大晋皇后的位置上稳稳坐着,圣上一直没有下废后的旨意。

顾皇后仍当着大晋皇后,而她的前夫和孩子,似是不知所踪。也不知颜昀父子二人,是被圣上下令杀了,而是被圣上秘密囚禁在某处,总之龙舟那夜后,朝臣们,未再在人前见过这二人,至于顾皇后那句,颜慕为圣上亲子的惊世之言,更是无人信的。

世人不信,而穆骁早已信了,颜慕对此,起先坚决不肯相信半分,即使他的母亲,将当年之事,尽数讲与他听,可他还是因为,无法接受这荒诞可怕的现实,无法接受仇人穆骁是他生父,而打从心底不愿相信,直到季安奉父亲之命,拿给他一道上锁的密匣,而他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密匣,望见了其中坚如铁石的实据。

不得不信,不得不面对,晋帝穆骁是他生父,这一残酷现实。在不得不接受这样可怕的事实后,颜慕又因想起父亲曾对他说,等龙舟事了,季安会拿出这密匣,心中更是震骇惊茫。

……父亲是一早知道,晋帝穆骁,是他的生父吗?即使知道,还是选择隐瞒,并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而是要等龙舟事了……如若龙舟那夜事成,他颜慕,是会在亲手杀了晋帝穆骁后,在觉大仇得报最为欢喜时,骤然知晓,穆骁原是他的生身父亲吗?!

颜慕对穆骁,除仇恨之外,并无半分感情,纵然此时,已经相信穆骁是他生父,对在龙舟之夜,将淬毒的利刃,捅进穆骁身体里这件事,他心里,也依然没有半分悔意。与这件事相比,他更加无法接受,父亲颜昀对他的隐瞒,明明一直以来,应都是父子同心的,父亲为何要瞒着他,为何……

小小年纪,人生经历就已数度大起大落,曾所坚定以为的,被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全然推翻,年方十岁的颜慕,因此心境极混乱时,他的生父,比他多活了十七年的晋帝穆骁,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仅身体,因伤疼痛难忍、寝食难安,穆骁的心,也正时时刻刻,饱受折磨。在将颜慕召至身前,第一次将眼前的男孩,正视为他的亲生骨肉时,穆骁因心情极度复杂,而不知该说什么好时,见一脸冷漠的男孩,似对他的心态,根本不似他对他那样复杂,直接眸光冷厉地望着他这生父,张口便问:“陛下召我来,是想处死我这个刺客吗?”

冷冰冰的一句问,像生着无数尖刺,径向他用力扎来。穆骁似被满喉的尖刺噎住了,在沉默片刻,能够言语后,嗓音也是酸痛的、哑沉的,“……朕怎会处死你,你是朕的儿子,朕,是你的父亲。”

“……父亲”,男孩重复着他话中的这两个字,没有半分子对父的亲近尊重,有的,只是冷漠的轻嘲,凉凉望他的眸光,也浸着深深的冷讽,“我记得陛下教导过我,‘母亲怀胎十月辛苦,为人子的,维护孝敬母亲,理所应当,但,对没做什么的父亲,就不必了’。我听陛下的,只消记着生母的恩情,孝敬生母,不必将从未辛劳养育孩子的所谓‘父亲’,放在心上。”

如无形中,有一记响亮的耳光,破空而来,狠狠地甩打在了他的脸上,穆骁望着与自己离心至此的儿子,想自己多年来,不仅未对儿子尽过半分教养之责,还曾因以为阿慕是颜昀的儿子,而对儿子,多有欺辱之举,实是无言以对,只觉自己腰背处的伤口,越发痛了,刺骨钻心地,痛地他都快站不住了。

暗忍疼痛的死寂沉默中,呦呦从后殿跑了出来,牵着颜慕的衣袖,仰脸直唤,“哥哥、哥哥!”

从前,还无需在十五岁的顾琳琅面前,“演戏”的时候,穆骁曾努力教导呦呦,令她不要唤阿慕为“哥哥”。但,一向听他话的呦呦,却在这件事上执拗得很,每次看到阿慕,都要唤“哥哥”“哥哥”,他怎么也纠不过来。

如今想来,呦呦一早就唤对了,阿慕是他的儿子,也就是呦呦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亲儿子与他离心,视他人为至亲,视他为仇敌,但,亲女儿爱着他向着他,是他最贴心的小棉袄。呦呦是他和琳琅的女儿,有向着他的呦呦在,就似有永不断裂的纽带,在连系着他和琳琅,琳琅会因为与他的女儿,因为离不开父亲的女儿,而不彻底不要他的……琳琅不会彻底不要他的,不会的……

正想着时,年幼不知愁的小女孩,仰问兄长道:“哥哥,娘亲在哪儿啊?”又回过头来,甜甜地问他,“父皇,娘亲在哪里啊?”

“父皇带你去找”,穆骁不顾腰背处的伤口,或有开裂的风险,将女儿一把抱起在怀中,柔声对她道,“父皇带你到你娘亲那里去”,微一顿,又看向一旁的男孩,不由放低的嗓音,隐似有两丝小心讨好的味道,“……带你们,一起。”

这时节,池中的清荷,尚有几株没有完全绽放,花苞娉婷,翠叶如伞。伞面上,昨夜雨水犹未干透,点点清圆,如未干的泪水。侧对荷池的小亭中,石桌上摆有几碟菜肴,一壶清酒。池面上的蜻蜓,已在风荷间来回飞了许多遭,而石桌上的两只酒杯里,清酒依然满着,像是世事之沉重,已令亭中的二人,连举杯的力气,都不再有。

“我们,还从未喝过交杯酒”,长久的沉默后,男子轻轻地说了这一句,拿起了他面前,满酒的酒杯。

琳琅望着她的丈夫,心像正被人紧紧揪攥着,难以言语。在恢复所有记忆前,她盼着见到她未亡的夫君,期盼能与他还有携手终老的可能,即使在被裴明霜挟带往龙舟,她知极有可能事败时,心里也想着,能够再见昭华一面,与他同死同归也是好的。可当真与昭华再见,她却忽地记起了所有,现实远比她所以为的,要复杂上百倍千倍,没有简单的爱与恨,只有纠缠不清的命运,由此酿成的种种苦果。

“那半枚玉佩,就在这池子里”,她的夫君,引她看向那宛如绉纱的池面,静静地告诉她道,“是我瞒着你,亲手扔进去的。”

平静的嗓音,似蕴有极淡的笑意,自嘲的,自贬的,“像是天注定,我在第一次见你时,就瞒骗了你,我的真实身份,往后对你,也总是瞒骗,一次,又一次……”

“在琅山山寺那次,不是我第二次见你,我第二次见你,是在那年的七夕夜。那年七夕,我望见你与一名少年同游,也见到霍翊,似对你生了觊觎之心。我能预见接下来,或会发生什么,但却没有去阻止,因我羡慕能与你同游的那名少年,我希望,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我就是如此卑劣不堪的一个人,就像这池里的荷花,表面光风霁月,清白无暇,可根植于冷水淤泥,骨子里阴冷暗黑,心,早就烂透了。

我故意做将你救出洞房火窟的好人,也故意趁你失忆时,封你为后,做你孩子的父亲。是我命人将你旧事的痕迹抹去,将你的玉佩旧物藏起,严命素槿,不得在你面前,泄露半字。我有意一再贬你生父官职,令顾家与你的关系,越发僵冷,是想要你彻底对顾家失望,从此不再顾念顾家半分,往后眼里心里,只有同我之间的家,只当我是你的家人。

不仅卑劣不堪,亦,狠毒无情。阿慕视我为生父,敬我爱我,甚至愿为我付出生命,可我却不告诉他真正的身世,令他差点做下了弑父之举。我悔极了,恨极了,如果当年,我没有给一少年杀手指路,他就不会摔落香雪居老梅下,认识一名叫‘顾琳琅’的少女,也不会在后来,亡了楚朝江山。我本就是个狠毒不堪的人,又被这样锥心的悔恨,日夜折磨灼烧了数年,心,早就疯了。”

似是,真已因悔恨而疯狂,真能任由心底恨火肆意焚燃,摧毁他不可得的一切,男子凝视杯中清酒的眸光,越发幽沉,深不见底,“既然我总是难以事成,做不到毁了一切,将所有人都拖进死地里,那,就只带走我最爱的吧。穆骁他,事事太如意了,总要令他有所求不得,令他尝尝,永不可得的滋味。”

“酒有毒”,他是淡笑着,轻说出这句话的,微侧首看向她的眸光,温柔一如往昔。他们的身后,是香雪居夏日里的繁花似锦,他们曾一起手植的姹紫嫣红。繁茂的花木间,伫立有许多护随皇后来此的侍卫,只要亭中女子,略微表露出什么,他们即会近前相护。

可女子,神色如前,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面前酒杯举起,绕过男子执杯的手臂,以饮交杯的方式,将满杯清酒,饮入喉中。

“呦呦,是你的女儿。”她含泪望着她的夫君,轻轻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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