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头。”银瓶感受到耳后男人的气息,沉沉的,仿佛是醉了,酒熏耳热,“你做了坏事便想跑吗?”
她的脸都涨红了,咬着嘴唇轻轻道:“奴……奴罪该万死,请老爷责罚。”
“唔,是该罚,不过万死就免了。”他似乎是在调整呼吸,气息洒在她的颈窝里,他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讲得好了,我便饶了你。”
银瓶愣了愣,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条件。
“奴……”银瓶小声道,“奴的从前没有多少故事。”
“怎么会没有呢,你是哪里人,从小生活在哪儿,又是怎么来了这儿,都说给我听听。”
让一个倌人倾诉身世,仿佛注定是一出苦情戏,莺啼婉转,历历诉说,被兄嫂卖了,被父母卖了,几经流落,许多苦难……然而银瓶只是垂下了眼睛,轻轻道:“回老爷的话,奴不记得了。”
她没有注意到裴容廷忽然僵住的怀抱。她低头瞧着他宽敞的袖子,揽在她的肚子上,挺括的乌绿锦缎,上头银黑二色绣出杂宝云纹,针脚细密,手艺上品。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偷偷抚了抚,继续说道:“奴只记得这三四年的事了,自打奴有了记忆,便是在这勾栏里。妈妈常说是一百两银子买的我,此外,我也不知道什么了。”
裴容廷按住银瓶乱动的手,缓缓道:“你可曾想过去寻自己的父母家族吗?”
银瓶认真想了想,说:“从前奴想过,现在不想了。何苦呢,他们既能卖了我,总不会是什么好的出身——倘若不是他们卖了我,而是人牙子拐了我去,再相见,我这身子,也不过是给他们蒙羞罢了。倒不如当我死了,好歹他们能留个念想。”
她说着,眼睛渐渐弯起来,带了一点儿笑,只是笑得有点儿悲哀。
其实也远远说不上悲哀,不过是梦一般的惆怅,打了一个呵欠,于白茫茫的混沌中举目张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半晌没有人说话,银瓶回了神,悄悄别过头看过去,却觑见裴容廷近在咫尺的侧脸。他正闭着眼睛,眼尾也微微挑着,乌浓的睫毛投下一片密密阴影。
只是他的眉头拧得厉害。
她小声道:“老爷,您……还在难受吗?”
“唔,我难受得紧,比方才还厉害。”裴容廷吐出一口气,正了正身子,把银瓶拥得更紧了些,合目轻声道,“你就这样,莫要动。”
银瓶愣了愣,不能理解他的难过,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银瓶从未想过自己会招人心疼——这世上必定有那些金枝玉叶、王孙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是不会是她罢了。就算是院里的孙妈妈,小姊妹,都不曾真心待过她,这位高高在上,高到三十三层离恨天上的大人,又怎会真的把她这低到尘土里的倌人放在心里?
她胡思乱想着,竟然睡着了,再睁眼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裴容廷已经不在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屏风后热烟袅袅,正有小丫头往澡盆里倒洗澡水。
今日算是银瓶的好日子,坐轿子往主人家去,就相当于良家大姑娘的新婚之日,幸运的话,一辈子就这么一日,是该好好打扮起来。银瓶洗了澡,涂脂抹粉,描眉打鬓,多打点儿胭脂,喜气。正有个老妈妈沾了刨花水给她绾头发,忽然纱门一闪,袅袅婷婷进来一个女人。
银瓶仔细一瞧,竟然是吴娇儿,她抱着一个小白瓷罐。
她昨儿大闹了一场,大概才起床。她没上妆,脸儿黄黄的,眼窝也凹了些,远不及浓妆时光彩照人,银瓶瞧见她,第一眼简直没看出来。
娇儿叫了一声妹妹,银瓶也忙叫姐姐。
平日里娇儿性子刻薄些,银瓶本就怕她,昨儿又双双同榻,银瓶面皮薄,只客客气气请她坐下,叫人给她倒茶,除此之外,银瓶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还是娇儿先开的口:“今日我来寻妹妹,是……”
银瓶看她踌躇的模样,第一反应便是她和昨儿的小姊妹一样,看看有什么便宜好占,因此叹气道:“对不住,姐姐,我实在没什么可送姐姐留个念想的了。”
娇儿愣了愣,道:“银瓶妹妹这说的哪里话,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合该我送东西给妹妹才是。”娇儿一壁说着,一壁放下白瓷罐,然后打袖子里掏出两支簪子,一支金镶玉的满池娇分心,一支金九凤颠根儿,每只凤嘴儿里都滴溜溜衔着红宝石珠,她将它们递到银瓶跟前。
银瓶吓了一跳,忙道:“这不都是姐姐素日常戴的心爱之物?”
娇儿幽幽叹气:“若不是我珍爱的,也不会拿出来送给妹妹。我才听说买了妹妹的孤老是北京的大官儿,便想着来问问妹妹。说实在的,这原是有些不情之请,妹妹听了,若肯,我自是倾我所有报答,若不肯,也请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银瓶道:“姐姐请说。”
娇儿将白瓷罐往银瓶跟前递了递,抿了抿嘴唇。银瓶不解,轻轻拿起白瓷罐,仔细看了一番,喃喃:“这里头盛的什么?倒像痱子粉的罐儿,要不就是澄胭脂膏子的,或是盛的瓜子儿?”
银瓶自言自语,娇儿那厢脸都青了,她顿了一下,方缓缓开了口。
“里头装的是我娘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