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全身都绷紧了,只偶尔抽一抽气,有咻咻的鼻音,泛红的鼻尖也有一点儿翕动。
裴容廷知道她是真的害怕,毕竟一个单薄的女孩子,没有家人,也没有过去。吃了许多的苦,前途渺茫,一条命都系在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
然而婉婉,他的婉婉……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曾经那样小,生在粉墙朱户,长在他的怀里,撒娇撒痴要糖吃。
偶然她生了气,也会故意端出千金小姐娇纵的架子,讨他来哄。
她也曾渐渐长高,肌肤润美白泽,滑如凝脂,妆奁里堆满暹罗进贡的胭脂水粉,将脸颊扑出欲醉的红;眉心一点金箔花面儿,嵌着璀璨的南海曜石。一双清凌凌的秋水眼,常常横他一眼,再慢回秋波,抿嘴笑起来——
那时,他只当她天生一股媚态,现在看来,更应当是泼天富贵滋养出的娇憨。
可这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
楼起楼塌,如梦幻泡影,一别三年,天涯相见,她已经这样瘦,这样可怜。
裴容廷看着银瓶,乌浓的眼中雾霭沉沉,满是银瓶看不懂的苦涩。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往里走,自打帘儿进了后头一间小耳房。里头窗明几净,也没床,只安着一张三面棱花罗汉榻,铺了红毡,挂着四扇花草玻璃吊屏儿。
他把银瓶放在榻上,自己走到窗棂子旁,合上了纱屉子。
银瓶见状,攥紧了手儿,只当他就要将自己就地正法,想着他恁大的行货,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小肚子先疼起来。可他走回来,并没坐下,只斟了一杯茶,递给她道:“你今儿起得早,且歇着吧,待会儿有人来服侍你换衣裳。”
银瓶愣愣地接过青瓷茶杯,抿了一口茶,这才想起那满地的汤子。她伸长脖子一瞧,果然绿色的裙子上洇了大片的铅灰,就连纱衫的袖角袍角也溅得星星点点。她既惋惜又羞愧:“是奴不仔细,才上身的好衣裳……”
裴容廷闲闲道:“不打紧,苏州没别的好,就是尺头闻名。上午织造府才拜上来买百十匹新料子,就等着你来量身子,明儿叫裁缝来就是了。他们内造的样式新鲜,留到京城也穿得。”
这地界山高皇帝远,来一个中书省的帝王近臣,几乎可以算是皇爷的代表,各方势力都来朝见。
银瓶本来是担忧的,觑着裴容廷的神色,并不像是真的生了气,倒悄悄把心松了松。她又想起被她打翻的银吊子,小心问道:“方才奴打翻的东西一股草药气,像是熬的药汤子,可是老爷哪里不好?”
裴容廷淡淡道:“不过前儿路上受了点儿凉。”
从南越千里奔袭北上,两天两夜不合眼,又赶上大雨,饶是裴容廷身底子好,也染了些寒气。但银瓶不知道,懵懵懂懂“唔”了一声,又道:“怪不得,奴进来时听见老爷的声音就不大好——老爷还是不大舒服吧?”
裴容廷收回了目光,略咳嗽了一声,也没说什么,便回身出了屋子。
银瓶见他忽然离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愣了愣,轻轻咬了咬嘴唇。
不一会儿,便有小丫头捧着抿镜梳子和一身新衣裳进了房,服侍银瓶换了出炉银密合色纱衫儿,白绫子裙,又拢拢头发,抿抿鬓角。都收拾妥当,再把窗子打开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至中天。
小丫头在榻上整理镜梳,银瓶倚着窗棂往外瞧。明晃晃的日头底下,鸟笼子都罩上黑布罩子,怕它们晒着,满院只剩蝉鸣声,越发显得万籁俱静,一泓池水,连点儿水波都没有。
然而她很快便看到裴容廷站在西边的廊下,一旁的男人正勾着腰恭敬地说着什么。
银瓶只当是他的一个属下,可她眯着眼细瞧了瞧那人的衣裳,才看出那是县太爷的官服。
这位太爷也忒谄媚了些,衬得裴容廷光是在旁边站着就足够芝兰玉树。他换了衣裳,穿着玄色的盘领袍,眉目看不大清楚,但那沉静的乌色分明透着一股子疏离,清隽的疏离,优雅的疏离。银瓶远远望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冷的夜,她初见到月下的他,简直不似凡人。
就像怪志话本里常有的——雍容的谪仙离了碧落,踏着凌波步入这乱糟糟的人世。
然而就是这样的谪仙,也会同她笑,也会说俏皮的话,温柔地拥着她的时候,怀抱是暖的,手心微凉……那么他也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神话里有求必应的“海螺姑娘”。
现在,她是他的人了。
是他的人……直到他把她打发走,去与那同样美若天仙的高门女儿结做连理。
银瓶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爷说他一会儿有事儿出去,叫姑娘先一个人吃饭。”有个小厮进门来,隔着门帘传递吩咐,“您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小的,能做的一定给姑娘现做,就是没有,也一准儿给您上外头买去……”
银瓶往外看,见廊下县太爷托着袖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点头哈腰送着裴容廷往大门走。
她目送裴容廷的背影,小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