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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拾一(第1页)

要说山高皇帝远的藩王最怕谁,除了厂卫,再没有第二个。

尤其是祁王这种当年坏了事,给打发到封地里来的,说是出阁,其实也和圈禁差不多,暗中自然少不了那些阉竖监视。他顶厌恶同东厂打交道,那李十八自也知道,但他只是一语不发站在祁王身旁,倒是另一个侍卫低声谏言道:“有东厂掺和,此事一准儿小不了,属下看着这水实在浑,殿下……”

祁王皱了皱眉,手里没个握着的东西,只好把手攥紧了,攥得骨节脆响。他没应声,却瞥向裴容廷,提高了语调,慵声命李十八道:“十八郎,既然你得了消息,怎么还不赶紧禀报给中书大人知道。”

裴容廷瞥过来,李十八顿了一下,却也顺服地拜到他跟前,把东厂船上的女人复述了一遍。

若是寻常,就算天塌下来,裴容廷也有本事做出风轻云淡的沉静神色,朝臣们就最恨他这点。可这会子他早已心神俱摧,一个恍惚,竟任由惊骇冲上眉眼。他瘦长的指尖撑在太阳穴上,凤目笼在烛火的阴影中,烛火跳了跳,他的目光也凛了凛,虽然不过短短片刻,但还是被祁王尽收眼底。

祁王眯了眯眼。

看样子,裴容廷对此也一无所知——至少是没有许多准备的。

既是东厂的手段,极有可能是皇帝的旨意。世人皆知裴容廷是在本朝平步青云,得皇爷一手提拔,极被倚重——怎么,这对圣君贤臣间也有些不为外人道的嫌隙机密吗?

祁王眼中的浪水也不晃了,渐渐寒冷下来,凝成了薄冰。

他的手撑着下颌,冷眼看裴容廷高声唤静安备马,立即要往山塘河去会那些东厂番子。

他也不出言,只等裴容廷前脚一走,便立刻对李十八使了个眼色。

李十八会意,躬身应了,忙也循着裴容廷的踪迹出了门。

帘卷西风,带进匝地的雨声。

雨还在滔滔下着,那饱饱的雨点子已是够密了,下到江上,被那冷酣的江风一吹,更是噼里啪啦,从四面八方打着江上的客船。

银瓶便是被这杂乱的雨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眼前朦胧,先觉得头痛欲裂,随即听见耳边两声急促的“银瓶”。她想伸出手去揉太阳穴,使了两下的劲儿,却发觉自己的腕子竟被紧紧反绑着。她打了个激灵,眨了眨眼,只见四顾茫茫的,往上看,是一溜灰蒙蒙的芭蕉叶窗子,挂着满窗雨珠;往下看,自己正坐在潮湿的地板子上,摇摇晃晃,起起伏伏。

这是在船上吗?

银瓶正无措,却又听见飘来两声低低的叫喊。

“银瓶——”

她忙一扭头,正见不远处的朱漆柱子底下,竟是桂娘同样被缠手缠脚,满面愁容地坐在地上。

银瓶这才恍惚记起昏迷前的光景,忙低声叫道:“姐姐!我们这是在哪儿?”

桂娘见银瓶也一无所知,顿时泄了气,摇了摇头。银瓶越发茫然,那头疼正翻江倒海般涌上来,门口忽又传来脚步声。她再扭头,见门下多了一个穿曳撒的男人——也许是灰绿,也许是石蓝,反正那冷沉沉的缎面在暗处泛着诡异的光芒,对方配着同色的四方巾,衬得他青白的脸也泛着阴气儿,像死人肉一样没有一点儿血色。

银瓶倒吸一口凉气,认出这分明是同瑞安一起出现的小厮。

她立即叫道:“你是——”

一个“谁”字还未出口,那人便已经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冷笑道:“我是谁不打紧,你需要知道的是你是谁。”

他身上有寒冷的水汽,银瓶极力往后错着身子躲避,慌乱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他的腰间,只见那革带下悬着一块铜牌,镌刻两行字迹,打头便是“东厂”两个字。

银瓶顿了一下,骤然失色。

她抬头再瞧,见那人比女人还白,面净无须,可不就是内官模样。太监被看着腰下,自然也变了脸色,振着袖子挡过,狠狠把银瓶剜了一眼。银瓶打了个哆嗦,没了主意,索性咬着牙叫道:“你要杀要剐,总要让我死得明白。我犯了什么法,你们……你们——”

那内官走到窗下的太师椅前坐下,有个小番子打扮的人过来送了一杯茶,穿着白皮靴子,褐色衣裳,银瓶一瞧,竟是瑞安。

她愣了愣,一脑袋糨糊还没清明,那桂娘便已经咬牙道:“你们把我们拐了来,是为了要挟裴中书吗?”

那内官不理会桂娘,只管翘着兰花手指,揭开茶盅盖子,且去吃了一口茶,接着银瓶的话道:“杀你剐你,轮不到咱家出手,我不过送你入京,就算卸了责任。不过咱家劝你,这一路仔细回想回想,免得入了东厂刑狱,你仍说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他的冷笑中颇有些残忍的享受,“东厂的手段,想必姑娘也有所耳闻,像什么刷洗,穿绣鞋,弹琵琶,姑娘别听这名儿像什么闺房乐趣,那可是要拿大铁蒯子,把姑娘这一身细肉连皮带筋从骨头上刮下来——”

银瓶听得脊梁发紧,却使不上力气,瘫软地倚在身后的柱子上。她唇齿发颤,半日才逼出半句话来:“回想……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她想起桂娘方才的提点,把唇狠狠咬了咬,道,“若是和裴大人有关,那……那你们就找错了人。我不过是大人跟前的丫头,服侍他没有两日,大人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自然也不知他的事。桂娘是今儿才被大人买来,更是……”

银瓶一语未了,那内官便笑起来。

“东厂还不至于是那等吃干饭的,你放心吧,我们要找的就是姑娘。”他的年纪并不算大,可是声音沙哑,就像他口中“弹琵琶”的刀刮着人的肉,“只是你这么着急和裴大人撇清关系,咱家听了,倒真为他寒心啊。”

他吃了茶,用绢子擦了嘴,又走到银瓶跟前蹲下,抄起她的下巴,眯着眼打量:“也不知他那万里挑一的人才,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命硬的丧门星!依咱家说,等明儿他下大狱,流放抄家,你若是还活着,可别忘了为他哭一场,毕竟他是受了你的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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