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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拾一(第3页)

裴容廷瞥了一眼紧握刀柄的李十八,漠然道:“裴某虽是有备而来,这‘备’倒并未与裴某同行。”他踱步到蕉叶窗旁,那窗纱屉子开了个边儿,潲进来些许水汽,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借了水音儿,愈加显得清冽,“裴某此番领兵与南越交手,除了讨回早年间被掠夺的二十城池,也探得一件机密。自然,以内臣的位置未必能有所了解,不过裴某不介意告诉内臣知道——”

裴容廷垂了垂眼睛,不再说下去。那内官顿了一下,给身后的番子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人在他身旁打横。裴容廷也瞥了李十八一眼,那李十八却目不斜视,只装作看不见。

裴容廷知道必定是祁王的命令,忖了忖,索性不去理会,复又徐徐道:“近些年南越军械突飞猛进,火器皆源自波斯,进犯大梁屡战屡胜,连吞百里疆土,耗费万亿军饷,致使国库空虚,赋税连增,熬成圣上心腹大患。内臣可知,这其中是谁做了掮客?”

内官瞠目结舌,一时说不上话来,裴容廷冷冷笑了:“是了,正有厂督的手笔。如今人证物证,皆已在裴某手中。倘若今日裴某——又或是裴某那两位侍从走不下这艘船,明日自有人百里加急送物证进大内给皇爷过目。”

他虽想不通银瓶为何被他们盯上,但也知道这阉竖不可能吐露半分,索性连问也没问,只道:“自然,裴某也知道这样大的事,内臣不好做主。不过内臣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想必分得清轻重缓急。内臣只消放了裴某的人,再把今日之事原封不动禀报给你们厂督,等来日裴某入京,自当登门叩谢,再与厂督计较。若能得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想来厂督与我,皆会念着内臣的功劳。”

那内官听得怔怔,强硬着口气道:“中书大人空口无凭,咱家为何——”

裴容廷笑着打断了他:“是了,裴某空口无凭,不过把利害关系说给内官,信与不信,又要怎么决断,这是东厂的地界,自是内臣做主。”他转过身,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语气从善如流,神色却是阴鸷,“只是裴某的时间和耐心都有限。”

东厂的全盛时代原是在先帝手中,今上提拔文官以辖制宦党,两者自是水火不相容对峙,恨不得乌眼鸡似的吃了彼此。裴容廷是文官一派中的翘楚,自然也是东厂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内官虽然也恨他,但因为不够资格,不曾与他正面交锋,这会子被他一席话说得进不得退不得,既怕这是一个做成的圈套,又怕真的走错一步,东厂遭难,自己也跟着活不成。

内官心中挣扎不已,挣了半日,到底把牙根咬紧了,紧溜溜压低了声音,对身侧的小番子逼出一句话道:“去,先把她们带上来。”

那小番子领命下去了。

内官既做了决定,便深吐了一口气,转脸便堆上笑来,对着裴容廷哈腰道:“咱家敬重中书大人高德,今日不敢说成全两个字,也算遂了大人的心愿。咱家宵小之辈,承担不起这其中的责任,还望大人说到做到。”他心里没底,有心给自己留条退路,因此对裴容廷反倒多了一分谄媚,又故意道,“咱家再多一句嘴,中书大人这些年对那徐家大小姐寻踪问迹,淘尽了心血,如今虽得团圆,但那徐小姐并不是好开交的人物,大人——”

“内臣有心!”

裴容廷几乎是厉声呵断了内官,眼底青光一闪,立即把眼梢掠过了李十八。裴容廷见他仍旧像磐石一样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手抓着刀柄——但他显然听见了。

那内官被震得吓了一跳,正说不出话,却忽然听到身后木板的响动。

还不等他回头,裴容廷早已提袍走了过去,自小番子手臂间夺过已经昏睡过去的银瓶,小心搂在了怀里。他还未松一口气,却见银瓶口眼都闭着,身子像棉花一样软,毫无生息地搭在他胸前,又蹙起了眉。

内官忙道:“大人不必惊慌,姑娘想是又睡过去了。”

东厂迷药的效力自不必说,方才银瓶是被乱打的雨声吵醒,后来被拖进那与世隔绝的小屋子里,又静又暗,她又哭得精疲力竭,那药力上来,支撑不住,又睡了过去。裴容廷看她气息还稳,疲惫得闭了闭眼,也没再多言。他知道脚下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因而对内官略颔首,不等他送客便自出了门去。

李十八见状,也不声不响地接过了桂娘,把她驮在了背上。

出了船舱,那雨已经停了,除了赶不走的李十八,剩下的静安并张将军手下几个侍从,都早已铺排好了车马等在岸边,他们见了裴容廷出来,都忙不迭迎上来。

裴容廷抱着银瓶,送入一辆朱轮车里的横铺上,自己却没有登车,而是又转身回了岸边。那内官领人送了出来,都站在船舱外,裴容廷举目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淡淡微笑:“不知内臣可否再借裴某一个脸面,裴某还有话想问一问瑞安。”

内官愣了愣,因不想得罪他,又猜度他不过是要诘问,便也叫了瑞安上前。

瑞安蝎蝎螫螫穿过了人群,走到了船头。两人从前是主仆,如今他已敞明了身份,便也没跪下,睁睁看着裴容廷,却见他白璧的脸上云淡风轻,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心里发虚,才动了动嘴皮子,却听那一声金石声响。

瑞安也是练家子,立即听出是拔剑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才要把身子一躲,却猛觉心口一阵绞痛,卷到四肢百骸,登时七魂五魄冲天,他把脖子一歪,正见自己心口处已经没入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只那么一眼,他都来不及号叫,便再无知觉,轰然倒地。

岸上岸下的人见这光景,皆是骇然。当着东厂人的面取他们性命,除了二十年前西厂鼎盛时,再没人敢使这样的手段。那内官震惊过后,气得七窍生烟,咬牙破口骂道:“他好大的胆!”

裴容廷却犹不撒手,一语不发,冷着脸又一使力,生生在尸首心口剜出一个淋淋漓漓的血窟窿。

他的肤色是男人里少见的白皙,有着玉的润与冷,飞溅上来的血如桃花点点,那乌墨的碎发拂在脸颊,也仿佛是二月早春的细柳。然而因为他面容清雅,更衬得此情此景阴酷骇人。

从来他这样的身份,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只是旁人看出他的泄愤,都敛声屏气不敢作声,眼睁睁看他收回剑来,侧头低语,漠然道:“我要他的头。”

这会子的随从里,除了静安这没提过刀的小厮,剩下的几乎是张将军的人,谁也不肯出这个头,迟了一瞬,却是那木头桩子一样的李十八动了动。众人知他是祁王的人,一时惊异外更添了好奇,都不动声色觑着他看。

他从影子里走出来,抽出自己的腰刀,瘦削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刀便砍断了瑞安的脑袋。他娴熟地把那东西一挑,对着河边放血,随即便单膝跪下来,干巴巴吐出几个字来为自己的“僭越”请罪。

裴容廷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他把头拾起来交给静安,再让静安送回去摆在衙署他们所住的院子里。

既然瑞安是细作,剩下的也难保干净。裴容廷在这里斩杀了他是震慑东厂,砍下他的头带回去也是震慑那些下人。

裴容廷褪了染血的斗篷,擦净了脸上的血迹,方登上安放银瓶的朱轮车,又将银瓶搂回了怀里。

他再没看向那流光溢彩的苏州河,就命车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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