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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渡三(第2页)

直面自己在镜子里红彤彤的脸,鼓着腮赌气的样子,银瓶不由得愣住了。

“‘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自《离骚》后,九畹便成了兰花之典。”他娓娓道来,是宦场上历练出的不紧不慢的声调,沉稳又清冽。他放下镜子,瘦长的手搭在她的胸前,拨弄她小衣上的小金丁香钮子,“我一心想给你取个雅号,卿卿眉如兰叶,两靥生香,正和这个畹字相配。我思量了好几日,今儿不小心说溜了嘴,倒叫你先听着了,你还喜欢吗?”

这当然是骗她的,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一时之失临时想出的法子,免得她存在心里日夜琢磨。

用谎言遮掩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好在他哄骗她游刃有余,三言两语便能编出一个故事,一场梦。这个故事毫无破绽,她永远不会醒过来。

显然银瓶信了。

镜子里的小鹅子面低了下去,看不见眼睛,却依然可以感觉到她的羞赧。

“畹君,畹畹。”

她在昏黄的灯下低声诵读,心仿佛胀大了,从里面长出一个新生的人,不再是小甜水巷里任人戏弄的花娘,是“君”,是“女史”,也可以明公正道地被喜爱、被尊重。

她不想流出眼泪让裴容廷笑话,忙吸了两口气,手卷着案上青毡的一个角,且不去理会裴容廷的发问,没话找话道:“受这样重的礼,叫奴怎么敢当?奴只好回头讨大人的鞋样子来,做两双鞋孝敬给大人,粗针烂线,只表奴的情吧。”她抿了抿嘴唇,又微笑道,“说起来,奴也该给太太和大人房里的姊姊们做些针黹。若大家不嫌弃,就每人做一套香袋扇套儿吧,只不知大人房里有几位姊姊?”

裴容廷见她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心下了然,笑道:“竟不劳你费心,我房里并没有人能消受。不过你要闲着没事,做出来有多少算多少,都给了我倒使得。”

银瓶抬起头,睁圆了眼,惊异道:“大人的意思……大人还未娶妻吗?怎会,大人都这个年纪了——”

裴容廷挑眉道:“这个年纪?”

他十九岁入仕,又升得太快,二十几岁的人成日混在老叟堆里,一向受人质疑轻视。不想他官场上被人指摘太年轻,在婉婉跟前,又成了“这个年纪”,他一把捏起银瓶的脸,哧笑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卿卿青春年少的,原来已经觉得我老了——”

“哎哟,哎哟,我说错了,大人饶了我吧。”银瓶笑着躲闪,忙道,“不是老,只是吓了奴一跳,大人这样出众的人才竟会留到现在!北京那些朱门绣户的丈母娘怎么就肯放过您?哎哟,我又说错了!”

银瓶又疼又痒,昵笑不止,滚到了案前的楠木圈椅上,裴容廷一转身,就将她困在了椅子里。他两边扶着扶手,背着昏昏的灯火,高大的身子像玉山的影子。银瓶无处躲藏,只得拉紧身上宽大的袍子,睁着眼往上瞧,一双琉璃珠子滟滟。她又笑又怕,却忽然听裴容廷低声说:“若我说,我不成亲是一直在等着婉婉,你会信吗?”

银瓶愣了愣,伸手虚虚捶他一下,嗔笑道:“嗳,您去年才见奴头一面,又说这话,当是哄傻瓜呢!大人也太不会骗人了!”

裴容廷没说话,唇角仍是勾着的,眼睛却在阴影里沉静下来。

得了这个新名字,银瓶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桂娘房里展示这把扇子。那会儿天将明,桂娘还未起呢,一半纱帐垂着,就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给小袄扣钮子,半天也没扣上,打着呵欠道:“我又不认字儿,也看不懂。这上头写了什么,能让你这么高兴?”

银瓶笑道:“我们大人在上头给我起了一个雅号,叫畹君,你听着觉得好吧?”

“畹畹?”

“对,就是畹畹,大人也这么叫来着。”银瓶眉飞色舞,却瞥见桂娘怔忡的神色,在她跟前晃了晃手,道,“你愣什么?”

桂娘回过神,忙又佯装打了个呵欠,摇了摇头。银瓶正在兴头上,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笑道:“不仅好听,还朗朗上口,我念着只觉得顺嘴,倒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银瓶一语未了,桂娘先打了个寒战。她还记得裴容廷那日警告她时的肃穆神色,忙打断了银瓶,说她鬓发松了,借着给她拢头发,点灯穿衣,整理床铺,极力把这话糊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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