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与一个平民女子,相谈甚欢,并肩走来。
这一幕直叫广场上许多人举起手,使劲擦眼睛,不知道自己眼见,究竟是真是幻?
皇帝一行人走得比下阶梯快了些,很快就到了人群之中。许都知擦着汗水,小跑着过去,重又跟在皇帝身后。好在他老人家平日里腿脚麻利,关键时刻没有误了官家的大事。
京城中人与别处不同,对于觐见天颜这件事,颇有些经验。
本朝按照周天子传下的古礼,每隔三年的冬至,皇帝巡南郊祭天,巡北郊祀地。出巡之日,全套天子仪仗遮天蔽日,附近上头高楼皆站满百姓围观,皇帝端坐于大驾玉辂,接受民众朝贺。
所以这回近距离见到皇帝,广场上虽人心浮动,倒还没失了礼节,随着禁军的呼声,一起喊起了“吾皇万岁”。
皇帝伸手,止住禁军呼喊之声,待远处也慢慢消停下来,亲开金口,御赐玉音:“民女薛氏有第三请,请以女子为丁,一如男子。准开女户。朕颇愿答应。惟事关重大,朕欲先择一路试行。”
他说完之后,场中忽然静默下来。这一金口玉言,居然没有如同前两请一样,得到热烈回应。
男子们听到开女户三个字,面色沮丧,如丧考妣。女子们听到女为丁三个字,面现犹疑,脸色下沉。
一干朝廷重臣则为了皇帝无视朝廷议事之制,当众做出这等随心所欲的允诺,气得手抖。
左仆射尚还顾及皇帝脸面与朝廷威信,不愿当众与皇帝争执,胡仪却脸红脖子粗,越众而出,高声质问:“陛下既知事关重大,为何不顾祖制,不尊章程,绕过政事堂诸位相公,一意孤行?陛下此举,是视置政事堂为无物耶?是将门下御史,都当成了寒冬蝉,无爪猫乎?”
这一骂连带骂了皇帝与群臣,诸位重臣都被他骂得抬不起头。
皇帝运了口气,装出一脸和颜悦色:“朕不是说了吗?朕虽有这个想法,却并未定论,此事终究要交政事堂商议。何况究竟选哪一路施行,也需各位爱卿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才能最终择定。”
胡仪如何看不出皇帝耍的花枪,脸色因愤怒而紫涨:“大庆殿集议,尚有先后规矩,从位最卑的问起,最后才问高位之人。朝廷为何设此制度?为的就是防止头马一叫,众马齐喑,议事之制形同虚设。如今政事堂尚未商议,陛下已公然表明态度,政事堂岂敢再与陛下抗衡?这是陛下设好了绳索,绞好了套子,逼着政事堂诸位相公就范。”
皇帝被他说得开不了口,胡仪犹不解恨,抬头看着皇帝身后众臣,厉声道:“诸位受国之重恩,服紫着绯,本该以事国为大,以事君为次。如今陛下践踏成制,诸位却只顾着恋栈权位,保身全命,上不能规劝帝王之失,下大失人臣本分,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看了一圈,没看到御史中丞的身影,这也不妨碍他老人家逮着谏官开骂,骂他们尸餐素位,唯唯诺诺,与冢中枯骨、掌下玩物无异。
城墙之上,墙垛之后,御史中丞原本已经放下的弓箭,随着胡仪胡仪在北风中的厉声呵斥,随着面上闪过的羞恼之意,又被慢慢举起。一点寒芒,透过数丈的高度,笔直对准恒娘。
待朝堂上下,今日在广场的,没在广场的,都被胡仪骂了个遍,他才终于沉下怒火,语气森然,开始总结陈词:“陛下今日只图一时之快意,却为子孙留万世之隐患。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交政事堂再议。
太学诸子年轻气盛,最爱闹事,哪里经得起祭酒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胡仪话音一落,他们立即齐声吆喝:“学生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过了一会儿,连那些闲汉,也开始加入请命的行列:“请陛下收回成命。”
恒娘已经走到薛大娘身边,还来不及跟她娘说话,便被眼前这风云骤变的局势吸引心神,握着她娘的手,脸色却渐渐变了。
“收回成命”的呼喊声渐渐涨高,与呼啸的北风相互呼应,如同有了实质一般,黑沉沉压在广场上,压在巍峨的宣德门上,如同有人施了移山倒海的法术,将一整座泰山搬到京城之上,半空之中。
就在她心提到嗓眼子的时刻,居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也清楚明确地响了起来:“臣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骤然回头:是盛明萱。
不只是盛明萱。
她出声之后,先是远处围观的娘子,再是近处的贵女,甚至最早出声的一些女人社社员,也开始纷纷出声,加入到这庞大的声音洪流中去。
到最后,紧紧闭着嘴巴,始终不肯被挟持与妥协的,只剩了丙楹的几个学子,恒娘、薛大娘、三娘、九娘、燕姐儿,鬼机楼出来的娘子,以及一些平日最是离经叛道,不被人所喜的娘子和贵女。
在铺天盖地的人声之下,她们与皇帝一起,成为滔天巨浪下的孤舟,被人群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强壮的呼喊声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