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和十年末的关州,和当年乱军造反时的关州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不仅关州主城向南扩出许多,修建新城,而且关州附近的三个小州和临近十几个郡县已经纷纷投诚。如今“关州之地”更像是一个统称,是燕云十三州最中央、交通最四通八达之地。
且因其西西北侧蛮荒、人烟稀少,地缘之大甚至已超过燕阳王原有的东四州封地。
定国候沈家除了一个名分,其余权属与割据一方的燕阳王、云南王没有任何分别。郡主府的建筑规制尤为僭越超然,与藩王府邸不相伯仲——此举明晃晃将野心昭示天下,更是给所有追随者们一枚定心丸吃。
耐人寻味的是,这座藩王等级、兼具议事殿职责的府邸,门前匾额挂的却不是“定国侯府”,而是“长平郡主府”。
起初自然有北境武将愕然,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沈瑞几次。而这位新上任的定国候爷混不在意,只不耐烦挥挥手,“一块匾额而已,挂谁的封号不一样嘞?一笔又写不出两个沈字。再说了,郡主府前殿天天要处置关州的内政,什么钱财、粮草、吏治、商路、河工、治安、修造……你难不成想让我去管啊?”
那不是要他的命么!
武将们各个哑口无言。久而久之,这些家将臣属也就弄清了兄妹俩的地位主次——谁才是真正的封地藩主,不言而喻。
北境守军如今想要钱粮补给、更换军械,都不去找沈瑞奏报,而是直接递折子给军需官,统一往郡主府里报——和沈瑞说,他顶多也就是让亲卫这般过手,何必多折腾一趟……
今日,郡主府前门大街上车马辚辚,格外热闹。
茶楼迎着风雪开门,室内炭火烧得极旺,寒冬腊月中依旧温暖如春。两个过往行商与小二闲聊,“你刚刚所说都是真的?”
“那还有假?”小二甩着大茶巾,笑得见眉不见眼。“哪家世族若有年龄合宜的俊秀小公子,那可算有福了!千万别急着定亲。”
“就刚刚,郡主府还出来了一顺水儿的清俊小道士,各个清雅脱俗,拿着浮尘的样子……哎哟,那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净,我一个小厮看了都心里跳得慌!你说说,这不是选侍人,还能是做什么?咱们郡主娘娘去岁就及笄了,今年选侍人,明年正好招赘婿!多好的机运呢,若被选中,就是一步登天呐。”
过路行商听得呆怔,那小二哥犹自口若悬河,“要我说啊,这什么鹿州白家、西州李家……但凡有腹有诗书、相貌英俊的小公子,这一二年肯定要先留住喽。之前定了亲的,这会儿准保傻眼!”
忽然一只苍劲瘦削的大手落在肩上。小二惊得一回头,望见一位极高大的异族人,剑眉深目,声音低沉而危险,“妄议郡主府是非,你是嫌命太长么?”
小二吓得一哆嗦,“这、这位客官,咱们关州是下过凶夷人的通行令不错……可、可您老人家若是当街杀人,那也、也是要偿命的。”
拓跋临羌低嗤一声,手下力道不减。那小二终于惨嚎一声,“客官饶命!您老人家有所不知……这、这咱们茶馆能建在这条朱雀街上,小的能在这茶馆服侍大老爷们,靠得也是有眼色、懂说话…假若方才那些小道士是从角门悄悄出来的,小的们宁愿烂了眼、缝了嘴,也不敢乱说一字半句的……”
那高大异族终于松了手,小二痛苦地连连揉着肩膀,一边吸气一边解释,“可那些俊秀道士们,都是从郡主府的正门大摇大摆出来的!侯府的北海管事恭敬带着,直奔梧桐街的锦绣坊去了……听说是要给每人都裁四季的衣裳。”
郡主府的正门威严肃穆,平日里除非主人进出或者贵客登门,其余时候只在每月逢五、属地的文武官员们正殿议事时才会开启,其它时候都是关闭的。哪怕是身有文武官职的家臣客卿,为显与主家亲近,平素单独来往都是走角门。
那些小道士是什么身份来历?竟得如此礼遇。
不止于此,郡主府里什么样的绣娘没有?非要去关州城最奢侈的锦绣坊裁衣裳?
四季衣裳!
凶夷人深邃沉静的面容终于不再淡定,金棕眼眸幽黯下去,冷峻的唇角抿紧。
小二哥还不停嘴,“客官您细细咂摸,郡主府这样做是什么意头?千金买骨!小的们若是三缄其口不敢议论,那才叫不懂事哩。”
说完话,甩着茶巾侍候别桌去了。
留下僵硬在原处的凶夷人,久久未动。
周遭一切都渐渐模糊嘈杂,远远似乎听见小二哥招呼贵客,“……怎么敢劳您亲自来,有什么事叫小的们过去便是……”
他充耳不闻。直到一双绣鞋映入眼帘。
拓跋临羌缓缓抬头,竟是竹雨亲至。她叹了口气,“小姐让我给你传句话。”
将沈稚的意思与他说了,本以为会看见凶夷侍卫懊恼的神色,岂料他只是默然,良久,静静说一句,“我要见小姐。”
拓跋临羌第一次从前殿进入郡主府,他从前都是走北门或翻墙而入。此时步过巨石为基、青砖堆砌的端靖门,迈进幽长深邃的门洞,远望着议事殿的朱墙碧瓦、丹陛祥云,心中隐隐觉得违和而生分。
“何必绕远走前殿?”他终于问道。
竹雨轻飘飘回道,“郡主吩咐的,以后你就不算汀荷院的下人了,往来均以客礼相待。再带你走北门,岂不轻怠了。”
“为什么?”拓跋临羌心口惊痛,有些沙哑。
竹雨无奈摊手,“你若不知道,我又怎么会清楚?”
见他那受伤的样子不似作伪,竹雨顿了顿,“不是我要说你。之前郡主当你是近侍、自己人,这才说话偶尔轻了重了的…又没真罚你什么,你却嫌委屈,扭头走了。如今郡主以礼相待,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