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语着十分可怕话语的男人,在齐勒的眼中,已经变成了正对他挥下屠刀的死神。
齐勒哆嗦着嘴唇,感觉自己的牙齿一个一个的都有了它们自己的意志,没法好好地将他的思想转化为求饶的话语。
齐勒想到,在把项链交给自己的时候,那个人类说过,让齐勒砸碎它的。
然而齐勒没有那么做。
但在那之前,那个明明已经猜到齐勒也许不会那么做的人类,却依然还是把这条项链,这条能杀死齐勒的项链,交到了他的手中。
齐勒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他感觉自己是迷失在海上风暴中的背神者,自始至终都只能在神明冰冷的漠视中承受来自命运的审判。
但最后,那个和将项链交给齐勒的人类有着极为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黑发黑眸的男人,还是放过了齐勒。
并不是因为他可怜这个仍然年幼的奴隶商人之子,而是因为——
“如果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她给你这串项链,是想感谢你曾经帮助过她,那我就不会违背她的心意。”
“滚吧,半精灵,滚得越远越好,在我找到她,确认她的真意之前——如果她是希望你死的,那么届时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替她杀了你。”
没有功夫去解析如灭世神明一样降临的男人纠结的心意。
没有功夫去在意那尸首分离死不瞑目的父亲。
齐勒那微小的大脑里甚至没有思考过那至今仍未归来的贺珀。
原来在生死关头之际,他竟然会变得如此自私下贱可怕值得唾弃——
他甚至没能产生报仇的念头,只是因为见到了那么一丝生的可能,就马不停蹄、如获大赦一般奔离男人的剑下,奔离他所熟悉的一切,奔向那什么都没有,只有不知道是什么的未知在等待他的远方。
齐勒逃跑了,半精灵逃跑了,奴隶商人之子逃跑了。
在那之后,维努斯家的什么大人物清缴了一个罄竹难书的奴隶商人的老巢,解救了被其关押的大批奴隶的新闻被人们好好地挂在嘴边夸赞了一段时间,但那时的齐勒没能知晓这件事。
就像是只有一句“逃跑”刻入了他的基因,刻进了他接下来的所有行动之中。他不断地逃跑,不断地前进亦或是后退,明明身后没有跟着那手提宝剑要来收割他性命的可怕男人,他却无法停下逃跑的步伐。
齐勒逃啊逃,却发现这个世界那么大,竟好似没有一个能藏得住他的地方。
离开了奴隶商人的庇护,再也没有那些昂贵的变装药水的遮掩,那双自娘胎里带出来的,证明齐勒是一个人类与精灵混血的红眼睛就再也遮不住了。
齐勒从不知道红眼睛在外面的生活,在世间所受的待遇是这样的——或者他其实一直知道,因为自他们手中,早已卖出去过不少红眼睛——但在这之前,在身为奴隶商人的父亲的庇护下的齐勒,是从未感受过红眼睛在这个世道上生活的艰辛的。
这仿佛是天生就盖在他脑门上的,所有人都能瞧见的罪恶证明。
看到这双红眼睛的时刻,再心地善良的女士都会露出鄙夷;再慈悲为怀的神父都会提起警惕;而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那些做着和齐勒的父亲相同勾当的人们,则会对他伸出手,希望将这个曾经的奴隶商人之子,变成新的奴隶。
齐勒从他们手中成功逃开了,但他似乎又没能成功逃离,因为他不管去往何方,都会因为这双红眼睛,遭受曾经沦落在他与父亲之手的那些奴隶们遭遇过的事情。
唾弃,辱骂,恶意,伤害,压迫,蹂躏……
那是不会因为他只是小孩子就会改变的真实,那是在这个世界扭曲的历史中沉淀下来的已然变为本能的憎恨。
齐勒开始学着披上斗篷,齐勒开始学着隐藏自己,但这些只能帮助他一时逃离这个世界的“注视”,只要他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他还在继续逃亡,这一切就不会停止。
某一天,在一个仿佛能淹没一切罪恶的大雪天,齐勒停在了一家猎户的羊圈里,他实在是又饿又冷,精疲力竭,所以就倒在了那里。
有一只纯白的,也许是这个冬天刚出生的小羊羔主动钻到了齐勒的怀里,温暖着这和它比也大不了多少的半精灵男孩。
齐勒就这么出神地抱着这头羊羔,这头在他的逃亡路上唯一一个对他伸出援手的生物。
“对不起……”
在羊羔纯洁无辜的润黑色眼眸的注视中,这个红眼睛的男孩落下了眼泪。
“对不起……我好饿,又好冷……”
然后,羊羔就被半精灵男孩扭断了脖子,吸吮着自这弱小又纯洁生命上涌出的血,半精灵哽咽着,却又贪婪地汲取着这生的力量。
齐勒看着在自己手中逐渐失去温度的羊羔时,悲哀又冷漠地想到: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他这样的存在,光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会不断地夺取这些值得怜爱的生物的性命的。
没有比他更肮脏、更下贱、更可怕的存在了。
像他这样的家伙,或许注定就该……
在齐勒想明白这个道理前,察觉外面动静的猎户提着木仓出来查看情况,然后他就看到了他那倒在血泊中的小羊羔,还有宛若吸血鬼一样汲取着这头羊羔的血液,扭头向他看来的半精灵男孩那双含着眼泪的红眼睛。
在齐勒以为,猎户会对着他开一木仓的时候,那个脸上满是伤疤的猎户把他搬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