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斑。”高建国指着刚上桌的盘子说。
岳芳英突然插口:“鱼不同,蒸的时间也不同吧?”
阿强爸眯缝着眼笑道:“老鼠斑蒸的时候讲究火候,从水滚到蒸熟,严格八分钟,多一秒少一秒都不行,那都是暴殄天物。”边说还边用手比画着“八”。
“老爸,你再啰唆鱼都凉了,才是暴殄天物。”阿强打断道。
海叔到了。阿强爸拿出阿强给他买的私藏白酒,亲自给海叔倒上。海叔也不推辞,正要举杯,却被岳芳英拦住:“给我也倒一杯酒吧!海叔是我和建国的救命恩人,我应该先敬海叔一杯酒。”高建国也赶紧附和着倒了一杯酒。
母子俩端起酒杯,岳芳英郑重道:“海叔,我和建国还能够坐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吃饭,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您了。我也不懂你们这儿的习惯,就用这杯酒来表达对您的感激之情吧。”说完一饮而尽。
高建国接着说:“海叔,日后有用得着我高建国的地方,您说话,我一定尽力办到。我也干了。”
海叔没说什么,只是喝酒下肚,接着开始吃菜。阿强爸推了他一把,说:“阿海,讲两句吧,今天要不是建国仔提醒一句,你还不知道怎么对付那帮人呢!”
海叔停住筷子,笑道:“他?一个大陆仔,懂个屁。我早就想好了,‘港灯’是有钱的主,他们想建电厂,可以,但是必须补偿我们,给我们建鱼市。”看着众人一脸茫然,他又接着说道:“大家过去都是在自家船上、海滩上散乱地卖鱼,又脏又乱又臭。我早就有个想法,就是建一个鱼市,大家就有一个摊位可以卖鱼,卖海品。鱼市有了规模,生意就会更好嘛。现在金主来了,他们出钱,我们出力,一起把鱼市建起来。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顺利建厂,这点要求他们肯定会答应。”
阿强爸激动道:“哎呀,阿海,你真是了不起啊!这个主意好!来来来,喝酒,喝酒。”
“海叔,你也别大意,我看那主管不像好人,这事肯定没这么简单。”岳芳英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看法,可惜被众人的称赞声淹没了,海叔根本没有听到。
阿芳突然唱起了歌,歌词高建国虽然听不懂,但觉得旋律优美,似乎还带着民乐的曲调,自己也随着阿芳的歌声打起了节拍。
这时敲门声传来,阿强起身开门,叫了一声“荣表哥”。进来的却是一身绿色制服的罗向荣,高建国与罗向荣四目相对,立刻移开了视线。
罗向荣随意问道:“家里有客人啊?”
阿强爸刚要介绍,却被阿芳抢了先,她端起酒杯走近罗向荣,笑道:“警察表哥,经常听阿强讲起你,这身制服,真的太帅了。我叫阿芳,是阿强的邻居,我先敬你一杯酒。”说着,将酒杯凑过去,却突然打翻,酒水立刻浸湿了罗向荣的制服。
阿芳咋咋呼呼地嚷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罗向荣不得已跟着阿强进了里屋换衣服。阿芳神色一变,立刻说道:“英姨,建国哥,你们赶紧走。”
母子俩匆匆跑回了阿芳家,都明白罗向荣认出了自己,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不当场抓住他们,但他们明白这个龙鼓村是不能继续待了。看到母亲一脸惶惑的模样,高建国从衣服内兜里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打开塑料袋,是两个信封,里面是两封皱巴巴的书信。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上面的寄信地址清晰可辨。
“妈,我们去这儿,去找叔叔。”
“这,能行吗?”岳芳英有些迟疑,毕竟丈夫早就和香港的家人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往来。
“妈,我都打听过了,阿强告诉我香港有‘抵垒政策’!只要偷渡者能够抵达市区,接触到在香港的亲人,就可以获得香港居留权!找到叔叔,就能名正言顺,不再躲躲藏藏了。嘿嘿,我爸出身资本家的家庭,说不定叔叔住的是别墅,开的是小汽车呢!”高建国眼中满是憧憬。
岳芳英严肃地说:“你说的那些都是资本主义表面繁荣的虚壳。人就应该踏踏实实的生活,不要想着一夜暴富。”
“妈,您别犹豫了,叔叔是我爸的亲弟弟,是我们在香港唯一的亲人,我们找他是情理之中。妈,我们也不能连累阿芳他们啊!”高建国挽住了母亲的手臂。
岳芳英还没回答,阿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说道:“英姨,建国哥,刚才那个阿荣表哥是来抓偷渡客的,不过你们放心,我们说建国哥是海叔的徒弟,他应该是信了。”
母子俩并没有全信阿芳的话,倒不是对阿芳不放心,只是觉得罗向荣不会如此健忘,说不定有什么阴谋,所以还是得找到亲人。第二天一大早,高建国就依照寄信的地址来到了位于沙田的大围工业区,终于按图索骥找到了地方。
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家工厂的大门,高建国立刻傻眼了,这里跟他想象的豪宅别墅完全不一样。连着问了好几个工人都毫无结果,正要失望地离开,却得到一位看门老人的指点,知道了叔叔高致行的新住址。
四
记下叔叔家的地址,高建国很快回到了龙鼓村阿芳家,开始收拾东西。母亲在一旁喃喃道:“真没想到我们会去投靠你叔叔。在家的时候,我还总和你爸吵,现在……”
“妈,此一时非彼一时,就不要多想了。我们收拾好东西就走吧!”
“走,往哪里走?”罗向荣冷笑着闯了进来,怒视着高建国说,“你们这些偷渡客,害惨了我,今天谁也别想走。”
高建国立马显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模仿着广东口音说:“阿sir,我们不是偷渡客,我们是这家的亲戚。”
“别做戏了,高建国!”罗向荣几乎在喊着说话,“我最讨厌你们大陆仔这副样子,一个个拼了命来香港,还不是为了钱。你们为了钱不要命,却害了我。要不是你,这个大陆仔,我怎么会千辛万苦离开了龙鼓村,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这里……”话音未落,一根木棒重重敲到了他头上,下手的却是偷偷进来的阿芳。
跑到村口正好遇上警车,幸好阿强爸带了一群村民混淆视线,让他们三人趁乱坐上了进城巴士。匆匆赶上来的罗向荣并未死心,从阿强那里打听到了高建国的目的地,提前赶到了沙田区马鞍山的鞍骏街。
岳芳英三个人生地不熟,跟没头苍蝇一样在鞍骏街附近乱走,又不敢找巡警问路。罗向荣不声不响地快步靠近三人,正巧不远处有一个巡警出现,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罗向荣大喊一声“站住!”同时招呼同事包抄三人。高建国和岳芳英身材高大,体力好,跑得也快。阿芳很快发现自己成了三个人当中拖后腿的人,干脆停下来拦住了两个警察,嘴里连珠炮似的说:“阿sir,我叫阿芳,从龙鼓村的来的,第一次来这里迷路了。”
巡警一下愣住了,罗向荣才不管这么多,一把推开阿芳,严肃道:“避开些,再敢阻碍公务,我连你一起抓。”
天色已黄昏,五个人在鞍骏街绕着圈子进行角力赛,本来是难分轩轾,却因岳芳英突然崴脚打破了平衡。高建国不得不背起母亲继续前行,两个警察很快赶了上来,罗向荣已经抽出了警棍,恶狠狠地说道:“高建国,你还想跑?”
阿芳又一次及时赶到,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哭闹起来:“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一个妙龄少女坐地哭喊,一旁的警察手持警棍、表情凶狠,立刻引来路人围观,“阿sir当街打人”的说法很快在人群中流散开,两个警察一时间也不好动手拉人。
高建国趁机左右张望,寻找出路,猛然发现街对面的门牌正是自己要找的,当下大喊了一声:“妈,这就是叔叔家!”直接冲过马路,拼命地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拍打,一边大喊:“有人吗?有人在吗?”
屋内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谁啊?”,一个中年妇人走出来,头上盘了七八个发卷,化着艳俗的浓妆,穿了一件玫瑰色的绸衫,一双绿色的拖鞋,不耐烦地隔着铁门问道:“你找谁啊?”她说的是带着上海腔的普通话。
虽然觉得这女人打扮得跟巫婆一样,高建国还是赶紧赔笑道:“你好,这里是……高致行的家吗?”
这时,罗向荣已经拨开人群追了过来,一把摁住高建国的肩膀。铁门那边的中年妇人伸手遮着脸,矫揉造作地问道:“你什么人啊,找高致行做什么?怎么警察还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