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四年,他才十六岁,因为勤劳肯干,在林家的铺子里很受重用,林家没有瞧不起他这贫家子弟,知道他是孤儿之后,更提出要招赘他,将族中一个庶女许给他做妻子,这等好事,喜敬自然愿意,连姓氏都在衙门改好,只等办事了,而那庶女和他两情相悦,也有了身孕,可是没想到林家少爷招来了大祸,一夕之间毁了他全部美梦,未婚的妻子惨死,林家灭族,而他却因为帮工的身份逃过一劫,只是他自己想不开,为了报仇净身入宫……
喜敬被拖上来,他气息有些不稳,脸上水珠和汗液混合,泛着冷冷的光辉,提他进殿的官员上前,一条条念出了罪责,他一一点头,然后在罪状上按下手印。
“……构陷忠良,护国公沈氏满门……”
说到沈家之事,喜敬才一点头,汪太后登时站起来厉声喝道:“不可能!沈家之事不可能是错案!”
从刚才查证喜敬身份,列明证据之时,她便一直想开口,可是却找不到合适时机,这会儿着实不能等了,她双手在袖子下紧紧攥着,仿佛这样便能安定心神。
“当时本宫的的确确收到前线溃败的战报,沈承带着军饷不知所踪,眼看大烨将乱,为了稳定民心,本宫不得以下旨将沈家抄家,以儆效尤,这怎么可能和这贱奴有关?那是前线奏报,他再手眼通天,也不能造出假战报!”
喜敬抬起头,努力看了看自己陪伴多年的这个女人,军饷被找到之后,她便迅速衰老憔悴了,但还是借缠绵病榻拒绝承认沈家是冤屈的,她坚信自己没错,沈家就是该杀!
这份固执既支撑着她走到今日,也给了他这样的人利用机会,去实现自己想做的事,不过军饷现世时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今日迟早会来。
“说!到底怎么回事!”宣帝断喝一声,“军报的事还有谁参与其中?一一招供出来!”
喜敬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平静道:“回皇上的话,并无他人参与,这件事很简单,外面送入宫的每一份奏报,秘信,都要经由奴才们的手,方能呈到贵人面前,沈家抄家那日,除了沈承将军带着军饷失去踪迹的消息外,其实还有一份奏报,就是沈唐将军浴血奋战,虽然身死锁牢关,但沈家军抵御住了北狄的攻势,守住了锁牢关,那是一份用十万军士性命换来的惨胜捷报……”
大殿里静的几乎连呼吸都无声,喜敬的声音像是刀子,割到了每个人心上,寒意沁入骨髓,在殿内无一不是出身高贵或者久居高位之人,他们从未在意过这些日常伺候在侧的卑贱之人,高兴时他们会小心翼翼的插科打诨,不高兴便被拿来出气,责打,惩罚,乃至夺去他们的性命,他们甚至想不起是谁今晨替自己更衣,更不知道上马车时踩在脚下的仆俾,面容如何。
“……我只是把那份奏报压下,压了一天而已。”
汪太后踉跄几步倒在了龙椅上,不可置信的看着底下,喃喃道:“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当时……当时就只有一份奏报,锁牢关败了,沈承携军饷消失,几位重臣都说他必是反叛了!不杀沈家,世人就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大烨的江山转瞬就要落入他手……”
她喃喃不停,嘴唇颤抖着一一细数各种缘由,忽然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下椅子扯着几个朝臣,问他们做的对不对,眼神涣散的仿佛被气疯了一般,宣帝无法,只得上前扶住她,又唤人来送她回慈宁宫。
宫女接过了汪太后,宣帝才抽空对着沈屹道:“大烨欠沈家良多,忠臣良将蒙冤多年,竟是为了此等不堪一提之人,究竟如何弥补……”他叹息一声,才又道,“朕着实惭愧至极,恨不能以身相替当日锁牢关的沈将军!”
这话着实严重,便是沈屹也有些震惊,然而不待他回话,宣帝重重一跺脚,转身跟着汪太后一行人离开了。
剩下人也只能先出宫,阮清辉因为审讯未完暂留宫中,沈屹和谢黛宁则携手,一步步走出了被黑暗笼罩的巨大宫城。
上次这个时辰离开,还是查毛江案的时候,长安门外的长街依旧,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走到宫城外,两人一眼就看见自家的马车等在路边,车辙上坐着的正是柯钺,熟悉的身影仿佛亭岳,稳稳当当的,马上就要宵禁了,旁边的小吃摊子正在收拾,锅里的蒸汽还在升腾,摊主已经开始催促食客……
沈屹停下步子,静静的凝望着这烟火气里的一幕,看了一会儿,才轻声对谢黛宁道:“虽然这些年一直在等这一天,但是真的这一天到了,却好像没有太大不同,父亲,母亲,那些亲人都回不来了,而我竟已经习惯了……你在我身边,阿宁……竟然真的不再痛苦了。”
谢黛宁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从把事情告诉他,到一起入宫面圣,再到审问喜敬,然后得知那个近乎荒唐的真相,沈屹一言未发,她只能一直拉着他的手,手凉了又冰,他现在是说着没事,此时也才终于恢复了一些温暖,眼睛里的温度也回来了。
“师兄,以后一切都好了!”
“只剩下一件事。”
沈屹低头,脸颊轻轻的蹭了蹭她的手心,似乎有些怕失去那温度一般,多年的仇恨,血光也好,烈焰也罢,在他心里都失去了颜色,也失去了让他辗转痛苦的能力,他现在更在乎的是眼前,真实而温暖的爱人就在眼前,她苦寻的事实,在这一个变成了他心里的钉子,他不忍让她有心事折磨,继续痛苦,可是他又迟疑是否该告知真相……
看着谢黛宁疑问的眼神,沈屹下定了决心,慢慢道:“岳母的死……”
他本想说自己是知道的,可谢黛宁的手指已经堵到他唇边,她轻轻笑了笑,然后说:“师兄,你不用说了,我其实……大概是明白的。”
谢黛宁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她这般聪慧的人,怎么会想不到那些不合常理的点?
比如阮老太太和阮清辉,他们不像谢黛宁那样恨谢暄,甚至从未把阮清忆的死归咎于他,能放心让她独自回到谢家,去书院……她的恨意,来源是幼时在谢家生活的日子,那些日子后来在她的回忆中一遍遍重复,也在她心里生生造出了一个事实,可是她一直没能造出的,是缺失的最重要的几天……
她甚少再和沈屹提及过往,并非是回避,而是她追寻的真相和沈屹不同,刻意的掩盖并非出自恶意,反而是保护。
“我知道我大概是忘了一些什么。”她轻声道,“但就像你说的,因为有你在,其实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我已经不痛苦了。”
沈屹把谢黛宁揽入怀里,长街的无人角落,世间嘈杂喧嚷褪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曾经心里巨大的空洞被彼此填满,恐惧和愤怒消失无踪,他们治愈了彼此。
体己话说完,两人也并没有回府,而是连夜赶去了京郊的别院,找到军饷后,邓省危,贾明他们便把那里作为据点,着力培植势力,训练暗卫等等,而他们也同样在等待真相,等了很多年。
沈屹把来龙去脉一一叙述,底下坐着的汉子有的怒目,有的垂泪,也有的唏嘘不已。
沈唐和沈承,当年是多么出色的一对儿人物,竟然是折在了这样一个小人物手里?!
他们虽然活下来,可这是苟且偷生的十年,没有希望的十年,本该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十年,又该找谁去讨还呢?
沈屹像是知晓他们心思一般,慢慢道:“今日之事一出,皇上心上最后的疑虑也消失了,下一步便可提出从军出征之事,诸位叔伯,皇上允准后我会将你们安排至军中,日后你们便不再见不得光,你们的身份和荣耀,都会一一恢复!”
刘宇光腾地站起身,激动道:“真的?那沈家军是否也会恢复建制?”
沈屹看了一眼众人,问道:“诸位,究竟是沈家军的存在重要?还是天下太平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