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打开时天已经黑透了,头顶一轮又高又小的下弦月。寒风呼呼地吹过,婆娑的树影簌簌摆动,看着有些瘆人。
两个老妈子得了令给她送重台履来,她怀了孩子,脚上经常会浮肿。先前又割伤了脚底,所幸鞋帮子够宽大,倒不至于挤着伤口。她下了车才看清楚周遭景象,这地方极偏僻,似乎是一处荒凉的村落。住户有限,极目远眺,只有疏疏朗朗几盏灯火。回过身看,身后是一组气派的院落。灰瓦白墙,高门大户。只是说不上来的怪异,院墙不是全封闭的,原来有万字槛窗。如今却用黑砖密密地砌起来,把里面的花花世界和外界彻底分隔开。这样光鲜的建筑和四野孤凄的环境格格不入,又仿佛是从寂寞里衍生出来的一缕飘忽的诗魂,像鬼怪故事里狐狸精使手段变出来的幻象,专门用来蛊惑人心的。
青石板前有一排白石台阶,上面的黑漆大门静悄悄洞开着。一个仆妇俯首催促:“娘子请吧!”
她忍痛走了两步,那韩肃见状拦住了,“娘子可是伤了脚?”因转身吩咐抬躺椅来,又对她道,“请娘子稍待,上将军随后便到,等回头再传郎中替娘子治伤。”
布暖欠了欠身,“有劳将军了。”
韩肃憨厚一笑,“娘子客气,韩某不敢居功。”
她四下看看,试探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出了长安了么?”
韩肃却不答她话,踅身回车上取了那条薄被来。不敢直接给她披,哈腰道:“娘子仔细受寒,山野里风大。”
她才醒过味来,原来远处那片连绵的深黑色不是乌云,是山峦么!她哦了声,接过薄被裹上,又揣度着秦岭多山脉,这里连坊院都没有,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
少时门内两个黑壮的昆仑奴抬了竹榻出来,榻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带头的仆妇恭恭敬敬道:“请娘子上榻,娘子一路劳顿,奴婢服侍娘子进去歇息。”
言罢上来搀扶布暖,布暖看着那两个昆仑奴也觉好
奇。唐人有身家的富户常买这些贩卖进中原的苦役,一般都送到庄子上劳作,并不放在府邸里。那么这里便是谁家的别院吧!她别过脸问那仆妇,“家主高姓,可是姓沈?”
那仆妇愣了愣,继而颔首道:“娘子猜着了,是姓沈。这里是镇军大将军的庄子,五六年前就购置下了。往南有千亩良田,是朝廷的封赏。奴婢娘家姓单,和另两个管事操持这里事物,娘子有吩咐只管指派奴婢吧!”
布暖点了点头,暗想这里大约是容与私宅。早先在将军府时曾听老夫人和知闲商议几处庄园的琐事,并没有提起这一处过。容与是个心里藏得住事的人,背着老夫人给自己构建了个安乐窝。后来和叶家结了亲,既然不甚满意,这里便更要隐瞒下来了。
竹榻抬进了园子里,上房的一溜雕花门开着,里面燃着馨馨的烛火。环顾四周,耳房、倒厦、抄手游廊,和一般兴旺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就是跟前伺候的人不多,没有婢女小厮,只有三个随夫的妇人。单嬷嬷领着另两个自报了家门,便退出去给她准备米汤小食
,只留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随侍。
布暖歪在隐囊上看过去,她们都称这她“潘娘子”,大抵夫家姓潘。潘娘子穿身半新不旧的袄衫,底下一条秋香色的襦裙,清水脸子上挂着含糊的笑意。她长得消瘦,厚厚的衣衫架在身上,让人想起隆冬里田埂上竖着的草人把子。不管多大的排场,底下的支撑只有细细的一根竹竿。
潘娘子半弯着腰揭开香炉的盖儿往里添塔子,回手在桌沿上找铜剔子挖炉灰,看上去不常干细巧的活计,有点生疏的模样。抬眼见布暖打量她,愈发的局促,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布暖笑了笑,“劳驾你给我倒杯水。”
潘娘子忙不迭嗳了声,往竹叶杯里蓄了水双手捧过来,细声道:“娘子见谅,我粗使做惯了,头回伺候您这样的贵人。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娘子指点我。”
布暖喝口水仍旧递回去,只道:“我不计较那些,也没什么要紧事指派你。”顿了顿问,“这是哪里?”
潘娘子却答非所问:“娘子要吃什么只管吩咐,我们这里虽不比长安,野味倒多。日里黄土陇上做活,站一会儿野兔野鸡崽子满山遍野跑。明日我叫下头人打个鸽子来给娘子补身子。”
布暖不声不响靠在榻围子上,心里到底不忿,容与许是要把她幽囚起来。怕她逃跑,所以不肯告诉她这是哪里。她的嘴角浮起凄哀的笑意,若是能和他在一起,她为什么要逃呢!她争取了那么久,只为爱他。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剪不断。她把手盖在肚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养成了这个习惯,搁在这个位置是最安心的姿势。倒像她那双纤小玲珑的手,随时可以握起拳头来保护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