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嘟囔了句:“这名声又不丢人,再说别人谁知道!不过老话的确有些道理,可不是一直怕着么!”
“如今还怕?”他挪了挪身子坐正了,把她剪下来的纸屑掸到小簸箕里。又到脸盆架子前盥了手,转回来打开掐金描翠攒心盒子,捏了个果脯来喂她。一面道,“我竟不知你还有怕我这一说!当初刚到长安像个避猫鼠,后来不是半点也不怕么!和我没大没小的,只差没爬到我头顶上来。”
她抿嘴笑,有时候肆意妄为,只是凭借着他爱她。若是这爱情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她也已经知足了。
他鲜少管理庄上的事物,趁着今年他在,管事领着账房来缴账簿回话。走到门口站定了,躬着身请安。容与看见他们手里抱的吃饭家伙,便知道他们来意。
起身道:“前院说话去。”对布暖道,“你且歇着,我办完了事就回来,在这里没的吵着你。”
他不在职上,只穿狐裘的盘领常服,宽袍大袖,有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稍牵起一边袍角迈出门槛的时候,露出重台履上直立的云头和鞋口上精细的宽镶滚。倒不像将军,像个兼具管理才能的荣华人家的大少爷。
她点头,送他到门上。不知怎么,似乎有种预感,要长远分离似的。背上寒毛一根根都竖起来,不好说出口,怕他怪她杞人忧天,便那么倚门目送他。他回回手,她突然热泪盈眶。忙背过身去拿手掩住了口,好容易才把哽咽吞下去。
到底是哪里不对…她说不上来,单只是想哭。她自己也知道不应该,按说现在可算尘埃落定,该说的说开了,该解释的也解释清楚了,还有什么可挂怀的?她应该相信他,他爱她,为他们的将来做好了周密的铺陈。如今只差官场上全身而退,只要朝廷放人,他们就能远遁塞外,做他们的神仙眷侣去。怕什么?他那么有手段的人,她到底怕什么?
怕处不好?当然不是!孩子都在肚子里了,说起来不好意思,两个人一头睡了一夜,隔天的气氛就变得松懈而亲切。尽管各自脸上矜持着,不经意的一点眼底流光就显出他们有多喜悦——实在排山倒海的喜悦,丰沛自给的情感,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人掺杂。没有知闲,也没有蓝笙,他们相处得就像普通的小夫妻,充满了温情和希望。但是仍旧不安,两只脚底下是空的,没有脚踏实地的扎实感。
她站在门边没有动,学乳娘的样子把手抄在衣襟下。手里有手炉,新换了炭,还是很热乎的。她把炉子贴近小腹,奇怪这样烫,却温暖不到里面。这个孩子怀得怪异,一天比一天凉,连带着她身上也冷飕飕的。也许是该叫郎中来看看,前面两个月都是好好的,从进郡主府开始就有些反常,要么是颠簸得厉害,伤了元气吧!看看要不要再用些温补的药,千万要调理过来才好,因为这一辈子只有他了。容与的意思摆在那里,害怕孩子不健全,不论正不正常,只养这一个。
天太冷,年关下的太阳惨白无力。她乜着眼抬头看
,光影从两条围廊的接口处斜照进来,落在抱柱前的莲花方砖上。东边升起半个月亮,纸做的一样,沉默地挂在那里。她走出去,脸对着遥远的阳光,渐渐有了点融融的暖意。她习惯性地隔着肚皮摩挲,仿佛触摸得到孩子。虽然他还没出生,但是倾注了她全部的情感,她有多爱容与就有多爱他。这么神奇,是生命的延续。他长在她身上,完完全全地属于她。这是血脉的羁绊,世上没有别的能比他更靠得住!
潘娘子听容与的吩咐,给她炖雪蛤张罗午后的加餐。因端了小盖盅过来,远远就道:“娘子莫在外头站着,仔细吹着风受寒。还是进屋子里去吧!午饭吃了有阵子了,肚子里的小郎君该饿了。”
布暖笑了笑,转身随她上了台阶。到屏风后面歪在榻上,接过盅随口问:“庄子上有几个人?”
潘娘子站在一边娓娓道:“这庄上人不少,只不过都散在后面围房里,娘子不得见。喏,有管事和管事娘子,我们当家的是庄上带工的,底下带了三十七个昆仑奴。前面门房上还有一个郎中,一个账房先生,细算起来总共有四十三个人。前头原本还有五六个婢
女小厮,您知道的,咱们郎君不爱外人近身,后来那些人闲置着,便都放出去了。”
布暖哦了声,一圈圈搅那雪蛤,搅了半天又觉反胃,便顺手搁下了。
潘娘子复笑道:“咱们郎君倒是能人,带兵的大将军还会查账的。我才刚经过前院,见账房正抱着账本子报收支。许是哪里不对,郎君责问,账房糊涂账说不清了,郎君手上算盘拨得噼啪响,可了得!”
布暖的笑意更深,这样的男人,到哪里都是大拇哥上挑着的,愈发觉得她昨晚对他说的调侃话很有道理。他这枝上品牡丹好巧不巧,偏叫她折着了。她眼睛生得好,会挑人。只可惜长在一家,白给他一帆风顺的人生添了那么多坎坷。
“娘子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么?”潘娘子看看矮几上的瓷盅,“不趁热吃,看回头凉了腥气。”
布暖摇摇头,“我本来就不爱吃这个,你端下去吧,我闻着就难受呢!”说着和衣躺下了,闭上眼道,“我睡会子,先头站久了,腰酸得厉害。等我起来了你传郎中过后院给我请个脉,也叫我放心。”
潘娘子应了,纳个福便踅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