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吴生!吴钩的吴,生死的生!”老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挺起了胸膛,倍显荣耀。
“吴钩的吴,生死的生,吴生吴钩战沙场,与敌争生死,吴钩复关山,何论生与死,老人家边地父子,实在是可歌可泣!”
灵武县,城郊某处荒地,有女席地屈臀而坐,面对一河秋水,吹响了嘴边的羌笛。
湛蓝的苍穹总是浩远,流荡的白云依旧悠悠,身前的贺兰山直入云霄,远处的黄河水奔流不息。
天地间的人啊,在山川与岁月面前,总是这样渺小。人姑且这样渺小,何论人的那些悲欢离合,除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体味其中刺痛心灵的艰涩?
羌笛的声音婉转悠扬,经久不息,它萦绕在人的耳畔,触动着人的心弦,让人哪怕是从梦里醒来,也能深味其中的辛酸苦辣。
羌笛声渐渐小了,到最后微不可闻,它终于离开了小娘子殷红的唇,因为小娘子已经在掩嘴抽泣。秋日里渐少的飞鸟,草木间早已踪影全无的彩蝶,可曾看得到小娘子脑海里漂浮的画面?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骑奔驰而来。
骑兵甲兵俱在,在不远处滚落马鞍,向小娘子走来。
小娘子听到动静,抹干了眼泪,站起身,向来人行礼,“吴大哥。”
吴春看到小娘子的脸,便知她方才哭过了,不禁叹息道:“玉娘若是对吴生想念得紧,大可去灵州陵园看看他。”
“不,他不在那里!”玉娘握紧了羌笛,咬着嘴唇坚定的说道。
吴春苦笑道:“玉娘至今仍是不信,吴生已经战没了么?”
玉娘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拼命忍住了眼泪,“军中不是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吗?既然没有见到,他自然就还活着!”
吴春低头默然,既然对方愿意相信吴生还活着,他总不能执意说吴生已经死了,幻想在很多时候不切实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常能给人坚持下去的力量。
片刻之后,吴春道:“今日前来,是与玉娘作别,王师已经挺进凉州,某要去丰安了。”
“吴大哥要去丰安了?”玉娘微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来,“那吴大哥会不会也跟着王师去河西?”
吴春摇摇头,“说不好也有可能罢!”
“吴大哥若是去了河西,若是找着了吴郎”玉娘满怀希翼的说到这里,已是忍不住泪水夺眶,如果吴生没有在那一战中死亡,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河西军队俘虏了,那他就有很大的可能在河西之地。
“若是吴大哥见到吴郎,还请转告”玉娘双手拼命攥着羌笛,关节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只为说出当时本该对吴生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请转告吴郎,奴一直都在念着他,一直都在等着他”
吴春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口。吴生还活着的可能太小了些,他能再见到吴生的可能性就更小,但此时面对玉娘饱含希翼的眼神,他却说不出这些道理来。
昔日,贼军压境,大战已起,城池危殆,他要再上战场,她有试过阻拦,但阻拦不住,她便为他着甲。
今日,贼军已灭,大战已休,蒙他与众将士之力,灵武得保,灵州得安,而他却已不见踪迹,此时此刻,她只想告诉他:
她在等,在念
朔方军为他在烈士陵园中立了碑,刻上了他的名字,让他成为国家英雄,但他们不知道,他并没有死。
吴生躺在草堆间,睁开双目,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看见悠悠荡荡的白云,想起在灵州的战阵厮杀,恍若隔世。
当日跟随刘仁赡追击南下丰安的定难军,大捷之后再撤退追赶高审思的时候,被河西马军追上,刘仁赡率十余骑得以突围,吴生陷于阵中殊死拼杀,最终不敌,受伤力竭之后被擒。
如今,吴生的身份是俘虏,按照河西的规矩,他现在是奴隶。
奴隶,是战士在战场上得来的财物,隶属于私人,这也是吴生当日没有被斩杀的原因。
作为奴隶,他被迅速转移到河西。如今,他身在甘州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在这一堆杂草中间苟延残喘。与他同样被带到河西的,还有百十名朔方军俘虏。
“吴生,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一名朔方军俘虏摸到吴生身边,一面警惕的望着不远处警戒的回鹘骑兵,一面低声问吴生。
“我腿上有伤,至今未愈,走路尚且艰难,遑论奔逃?若是跟你们一起走,别说逃不出去,只怕也会连累你们。”吴生苦涩道,眼中的哀伤浓烈的化不开。
被俘虏的这些朔方军将士,如今大部分都已伤势痊愈,他们不愿做回鹘人的奴隶,自然就想逃回灵州去。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那名朔方军与吴生关系不错,听他这话说,心中不禁难受万分,却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从甘州逃归灵州,路程太长,艰难无数,腿脚不便的吴生的确不可能走回去。
“有甚么话要带回去吗?”朔方军问。
吴生沉吟下来,他想起在定远城的血战,他想起在灵武县的奔袭,他想起他父亲的酒坛与唠叨,他想起了太多。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泪水纵横,咬牙低声道:“若是见到朔方军同袍,告诉他们,我已尽力;若是见到我父亲,告诉他,我不曾让他失望;若是见到我阿娘、小妹,告诉他们,我深爱着他们”
听到这些话,那名朔方军不禁双目通红。
“还有没有别的?”朔方军强忍着心头的酸涩问。
“没有了。”吴生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