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的得意是显而易见的,一副‘我的人我最明白’的感叹:“他啊,不喜欢和人靠近,任何人。”
“没有美好记忆的人总是很讨厌回忆过往,如果过往岁月是耻辱,历历在目,会更忌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皇上面前,没有人再提从前,可那些从前……是磨灭不掉的。不想想起来,也忘不掉。”
杜氏声音幽幽,在冷宫夜色里更显凄凉:“你知道么?太后娘娘是个很有主意的女人,许是小时候过的不好,她最讨厌必须听从别人命令,最讨厌别人说不。她想要自己的一切自己说了算,左右不了,就爬向更高的位置,她不认命,就想一辈子照自己意愿活,她连美,都美的凌厉危险,惊心动魄……”
焦娇不知道杜氏为什么突然提起已逝太后,但很明显,对方有话要说,对她的打击点估计在后面。可她半点不紧张。她对这位太后一直不了解,别人提起总是遮遮掩掩多有避讳,传闻太多,可信的信息太少,杜氏有谈兴,愿意说,她也就愿意听,遂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断。
杜氏很满意她的安静,以为震住她了,继续谈论这些只有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话题:“太后对皇上不好。她小产过一次,先帝也底子不好总是缠绵病榻,太医说难再有孕,她也懒的养别的孩子,觉得麻烦。先皇去世,她再厉害也没办法自己做皇帝,没有人允许,大臣们不会,百姓也不会,她想徐徐图之,这才养了皇上。可她对皇上一点也不好,她同我说过,再这么小,不记事,不是自己的骨ròu就不会贴心,她一分心思都不想尽,皇上被她养到七岁,身量跟五岁的小孩没什么差别,她没虐打弄死,可也没给他任何东西,他听话还好,只要稍稍不如她的意,各种惩罚——你想都想不到。”
“可太后娘娘喜欢我。”
杜氏微笑:“从我小时候就喜欢,很喜欢。我将将一岁,自己还不记事呢,父亲带我进宫了一趟,太后就抱着我不放,命我父亲时时带我进宫,等我再长大些,干脆留我在宫里住,亲自养我,那时这座皇宫,她最大我第二,我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她对我特别特别好。”
“我比皇上小三岁,其实算不上真正的青梅竹马,可我是他见过次数最多的年龄相仿之人,他于我也是。我那时不懂事,欺负过他。小姑娘被惯的不知天高地厚,也没什么尊卑观念,就是觉得自己好厉害,莫名有种优越感,我受宠他不受宠,我要有什么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是个皇上又怎样?”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画面,杜氏微笑里充满怀念:“可我也心疼他。他惹了太后娘娘生气,娘娘要罚,我就帮他说话,他好多顿打都是因为我免的……怎会不承我的情?我从小就没吃过苦,为了他,我第一次摔破手皮,哭了很久,他也是第一次收起身上竖着的刺,僵硬的不熟练的安慰我,走近我。年少慕艾,青春时期的每一份心思都很纯很美,我为他绣过人生中第一个丑丑的荷包,他为我在将近五月的时节深夜爬山,一路策马顶着露水敲我房门,送给我一枝桃花——只因我只在白天稍稍提过一嘴,说季节过去看不到桃花了好可惜。”
“他心里有我,小心翼翼的喜欢着,我也喜欢他,满心满眼都是他。太后疼我,知道我的心思,不愿我难受,不管外头有什么矛盾,在后宫里基本和他不吵架了,罚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些日子日子真好啊……”
“可惜流脓的伤口,什么灵丹妙药都不管用,太后想要权,这是她一生的执念,他是天子,必须守住大权不可以旁落,这个矛盾破解不了,终归……要走到那一天。他们两个针锋相对,不死不休,其实彼此都没有痛苦,这是他们追逐理想心智博弈的必经过程,是胜是败都畅快淋漓,最痛苦的……是我。”
“我不想辜负太后,也不想负了他,总有一些两难取舍之事……所以他怪我,现在还是。”
说到这里,杜氏素手掩面,眸底有湿意微闪,整个人似乎回到了那段纠结的岁月:“这样的爱很交织……你还小,大约不懂。”
焦娇眉梢微挑,所以说了这么多,是为了炫耀?
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有点发酸,不管杜氏说的是真是假,那些带给他伤痛的岁月,她没有参与过,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以为这样就能打倒她,太天真了。
她端坐椅上,目光安静的环视四周——处处han酸的冷宫,微笑:“可惜我只看到了他对你的恨,看不到爱呢。”
杜氏眼神瞬间凌厉:“你懂什么!他因我生出这疯病,若病有好的可能,也只能因为我!他有心病,我就是他的心药!”
“所以就算恨,他也不能让我死,还得清楚的记得他爱我,要永远爱我,这样才能有痊愈可能,不然一辈子也别想好——”杜氏脸上笑容特别奇怪,有阴鸷也有疯狂,“你放弃吧,怎么努力都没用,嫁进来只有一个结果,耗在这深宫里等死,不嫁,或有一点其它幸福的可能。”
焦娇有些意外:“他的病……因你而起?”
杜氏斩钉截铁:“当然!”
焦娇感觉有点奇怪,别的地方,比如太后,比如青梅竹马谈情说爱,杜氏讲的很仔细,到这一点就说不清,笼统带过,是真的以为她傻,被前面的话吓住这句就下意识信了?
“为什么一直阻止我嫁进来,担心夜不能眠,恐惧的想象成为事实么?”
杜氏目光森han:“笑话,我怕什么!你算老几!”
对方太过色厉内荏,焦娇反而更放松,直直看迎着杜氏的目光:“你一直在对付我,从最初的宫女眉俏到刘云秀身边的得用下人,都有你的安排是不是?”
“你怕我嫁进来,怕最终连冷宫这点地方都没有了,你怕死,怕他忘记你。”
杜氏脸色大变。
焦娇慢条斯理抚着袖角,微笑:“事实总是这样残酷,时光会流逝,世上没什么东西能永恒,记忆会褪色,伤痕会长好,人会忘心志会成长,纵使情深似海,不看不想,也会被掩埋在尘埃里,沧海变桑田。”
“你怕敌不过我,更怕敌不过时间消磨。”
“你那妹妹没用,在我面前过不了半个回合,这个‘病因’你也哄不了我,你的底牌不多,大约也只这两张?现在都用完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焦娇逆着光,烛光下剪影平静灵透,尽管在笑,也无往日甜美感觉,此刻的她,哥像一个成熟女子,手握大局走势,一脸‘你已经阻止不了我’的自信和笃定。
她强大,优雅,果断,秀美,就像一个皇后!
皇后就该是这样!
杜氏紧紧掐住颤抖的指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你——你这么心机,他知道么!”
焦娇轻笑一声,怜悯的看着对方:“你自以为全部藏起来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