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边境,阿穆哈拜商的教堂中举行了一场人数虽少但规格极高的婚礼。
俄国方面有沙皇的总理大臣、外交大臣、陆军元帅和几名近卫军统领。清朝这边的出席者数目虽不及沙俄,但也有一名位封亲王的皇子和一名外蒙古的副都统。
来自法国的画家纳蒂埃是婚礼上唯一一位外国人。这位年纪轻轻就在巴黎声名鹊起的天才画家是受到了沙皇的邀约,来为他的新娘作画的。
纳蒂埃本来对沙皇的邀请并无兴趣。他还没到三十岁,正是最雄心勃勃的年纪,想要朝着艺术的巅峰发起冲锋,而不是当某个皇室的御用画家。然而——
“沙皇的新娘来自马可波罗笔下的契丹,那个神秘的东方大国。”
“你会见到最杰出的瓷器、充满异域风情的军队、建筑和城市。也许还有全新的美学。”
“之前只有传教士为神秘的东方人画过速写,鬼知道他们的笔下有多少失真。”
“你会画出一幅杰作,也许不止一幅。”
纳蒂埃:那还不快走?
纳蒂埃确实画出了一幅杰作:姿容绝色的新娘穿着一件银白色丝绸制成的长裙,金线和银线在上面绣满了缠枝花纹,石榴籽一般的红宝石点缀在每一根花枝的末端。罕见的硕大珍珠编制成一顶小王冠,压在蕾丝头纱上。即便她的裙撑并没有像法兰西宫廷那般夸张,但没有谁会误解她的财富和地位。
纳蒂埃不愧是沙皇特地邀请的记录者,时隔几百年的光阴,东方公主的美丽都随着他细腻的笔触被保留下来,震憾一代又一代的观众。
与画作一起流传的,还有画家的日记:
“……沙皇十分重视他的新娘,他让所有人依次到她的跟前行礼,介绍自己的职位。’这是你们的皇后了。’他跟俄国人说。”
“……新皇后和每个到她跟前的大臣微笑,用一两句俄语和他们寒暄。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那不重要,上帝啊,多么温柔的声音,她诞生的时候一定是受到了无数天使的偏爱……我打赌在场脸红心跳的男性绝不只有我一个……”
“……轮到我了。美丽的新娘用临时练习的法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告诉我,她的哥哥今天打扮得很罕见,希望我能为那位东方皇子画一幅小像,她想带去圣彼得堡做纪念。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点羞赧。啊,我非常、极其、无比愿意为殿下效劳!”
“……因为秘密婚礼人数太少,尤其是缺少足够数量的小姐和夫人,导致仪式结束后并没有舞会。对于一位富有、美貌、学识渊博的尊贵公主来说,这个婚礼真是充满了遗憾。幸好来自东方的使团提供了几名绝好的厨子,让所有人的口腹之欲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这辈子都会怀念东坡肉和北京烤鸭的味道的!俄罗斯宫廷的食谱将因为新皇后的到来而获得新生!”
“……军官们争着想留在阿穆哈拜商守卫新皇后生产——没错,去掉裙撑后她隆起的腹部就很明显了。预计再三个月她就会生产。沙皇很想亲眼看着孩子出生,但莫斯科突发叛乱的消息让他不得不远行……”
“……我留在阿穆哈拜商作画,这座城市在扩建,它原本只是一座边陲小镇,但现在人们似乎想把它建成皇后的行宫。即便是在皇后本人再三强调了节俭之后,他们依旧计划在教堂边上为她起一座庄园……”
“……俄国的官僚们陆续跟着沙皇离开,我更多的时间是跟鞑靼人在一起。新皇后的哥哥依旧习惯用乳名称呼她,发音也许是kwenkwen。即便她已经改宗换名为阿芙罗拉·阿列克谢耶芙娜,但鞑靼皇子显然并不习惯俄国人冗长的命名方式……”
“……鞑靼皇子是一个博学智慧的人,他很快学会了法语,并给我介绍了许多关于鞑靼帝国的历史。东方的土地有着几千年的文明,其中经历过许多次统治家族的更迭,而统治家族的更换也伴随着帝国名字的改变。马可波罗抵达东方帝国时是孛儿只斤家族统治着国家,他们管帝国叫作’元’;如今是爱新觉罗家族在统治帝国,国家的名字就变成了’清’……”
“……清帝国的语言带给我很大困扰,尤其是我的新朋友兼雇主的名字太过于拗口了。最后我只能像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八殿下……”
“……现任的鞑靼皇帝有四十多个孩子,活到成年的有三十多个。翻译官很骄傲地告诉我,八殿下是最受器重的皇子之一,鞑靼皇帝通过爵位的等级展现他对诸多儿子的看法,而八殿下是太子之下最高级的亲王,与他并列的只有另外两人……”
“……作为一个人口上亿的大帝国的顶级贵族,八皇子和太阳公主都显得过于亲民了。他们有着非常勤勉的作息,从太阳升起工作到华灯初上……”
“……八殿下每个上午都和士兵在一起操练,从体能训练到不同类型的火器队列。他还积极地向奥斯曼商人打听欧洲发生的战争,然后将士兵分成两组进行模拟演练。他跟士兵们一起坐在篝火边吃完简陋的午餐,才会返回府邸洗澡。简单地小憩后,他就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记录一天的见闻。而等他完成这项工作时,蒙古小少爷已经在等着让殿下批改他昨日的作业了。他们会在书房里学习两个小时,然后就会带着士兵出门,巡视城市的各个角落。八殿下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博学,从建造城墙的材料与当地气候的关系,到不同国家建筑风格的演化;从不同国家商人的交易习惯,到不同征税方式的计算……他可以从一桩偶然遇到的偷窃案说起,到律法,到财产分配,到气候,到为政者的担当,最后到哲学和制度建立。”
“……他总能妥善解决人们之间的矛盾,让善者被褒奖,恶者被惩罚。但他的判罚又是如此公正,即便是被惩罚的人自己,都很少有怨言。八殿下像是一位理想国中走出来的统治者。”
“……据说太阳公主也是跟八殿下同样的秉性,无怪乎沙皇会将这对异国的兄妹引为知己,他们都喜欢到市井中间去,提拔出身贫寒的人。可惜我无法得见太阳公主给孤儿们发面包的场面——因为临近生产,这项工作现在是由公主的女仆在做。”
“……我最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在战场上被敌人畏惧的八殿下,同时也是一名技艺高超的医生。军营里五名发高烧的士兵就是八殿下用草药治好的。偶尔空闲的下午,八殿下就会在侧门挂上一面紫色的小旗子,代表他有空接诊病人。最夸张的一次,是一名税收官跑来求助,说他管理的牧羊人中,有一户的妻子难产。八殿下亲自前往下等人的帐篷,蹲在肮脏的泥地里检查了产妇的肚子,一下就判断出了她肚子里有两个孩子。’为她准备一间干净的房间,再给她吃以下十种草药熬成的汤。’八殿下说。半天后,难产妇平安生下了两个男婴……”
“……难产妇事件给八殿下带来了不少困扰,尤其是当他知道连俄罗斯农民都给孕妇准备紫色布条的时候。’我没有接生五百个婴儿,没有那么多,他们也没有各个活下来,更没有什么力大无穷、聪明伶俐之类的。’八殿下辩解道。虽然他确实是为了保证妹妹的平安生产而留在阿穆哈拜商的,且他确实掌握了当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剖腹产技术……”
“……今天有一个牛难产而找上殿下的例子。我们的大善人鞑靼皇子终于愤怒了,拿起火铳去城外猎了一串兔子。’我擅长治很多疾病。’围在火炉边烤兔子的时候八殿下抱怨道,’但接生总是传播得最广的。’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新奇,毕竟承担接生工作的往往是本身生育多次的妇女,而一个年轻男子擅长接生,就会带上奇异的色彩。但公主殿下驳斥了我的看法:’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我哥哥是跟着宫廷中的御医学习的医术。我们的父皇有个庞大的后宫,御医们治疗最多的就是孕妇和婴幼儿。’从逻辑上来说毫无破绽,但大家依旧觉得这件事情挺可乐的,而孕妇穿点紫色的配饰已经是阿穆哈拜商的新风俗了……”
“……太阳公主一直在翻译书本。她经常找沙皇留下的皇室顾问咨询语言和历史问题,并以此获得了这些人的好感。她工作到了生产那日,那原本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电在云层中嘶吼,暴雨打在阿穆哈拜商的每一处房顶。半夜府邸突然骚乱起来,我从梦中被吵醒,询问巡逻的卫兵,他们告诉我公主要生了。作为客人和朋友,我应该对这件大事进行关注,于是我点起灯一边修改画稿一边等待。不知不觉雨停了,我听到公主房间的方向传来欢呼声,然后就有满脸笑容的侍女挨个房间分发一种外壳涂成红色的鸡蛋。
“太阳公主为沙皇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我的东方之行已经收获满满,画稿装满了六个大木箱。还有我慷慨的雇主和朋友们赠送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足够供应我接下来十年的生活开销。现在我就等待着一支合适的队伍带我回到巴黎——我觉得快了,因为今天传来了莫斯科的消息,沙皇已经平息了皇太子的叛乱,对所有的叛党进行了审判和处决。我完全理解俄国皇太子在恐慌之下仓促叛乱的行为,想来沙皇为了迎娶新皇后而准备的那些华服和珠宝没有瞒住所有人。但不管怎么说,皇太子的被捕入狱对新皇后和她的孩子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