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桌像是就近搬来,台面粗糙,连漆都没有涂全的模样,上头摆满了新誊名录,而赵明枝手持一册,笔势极快,偶有抬头,与打她面前路过应募完毕的百姓相视,又做微笑颔首。
方才一路走来时,队列之中时有交谈声、咳嗽声,嗡嗡密密,嘈嘈杂杂,然则到了这两张条凳面前,尤其当今公主左近,却是犹如有一把隔空的罩子罩着,吸走所有喧哗,新来者不自觉就压低声音。一时只听得当差人问话,应募者答话,再无半点多余响动。
吕贤章站立几息,正要寻个空隙去向赵明枝行礼回话,不想一人登记妥当,正往一旁离场,本已走过赵明枝所在位置,那脚步放慢,竟又掉转头来,就地跪下,往前膝行两步,叫道:“贵人,贵人!俺有一桩事情相求!”
边上护卫见得此处突然生事,正要上前,却被赵明枝伸手拦住,先不问话,只拿。
那人身形瘦小,头发枯黄,看着不过十多岁,是个女子,此时被赵明枝看着,终于鼓起勇气又道:“俺先前听人说话,如若报了这名字,守城时候做了事、献了力,将来人没了,朝廷会使人造碑、做供奉,又请和尚法师做道场,不晓得是也不是?”
赵明枝将笔放下,道:“理应如此。”
她指向桌面上厚厚垒叠纸页,又道:“不只今日,明日,从前名字也会再做誊抄,送往大相国寺,延庆观,要是京城竟不能守,我先前早做交代,自有智安大和尚、道明真人为我等共做道场,更有副本作为藏贮,将来送去蔡州,请天子下令刻碑,一做超度,二做供奉,有江山一日,便有祭祀一日……”
说到此处,赵明枝将身体前倾,又把手伸出对那努力听自己说话,却又显然有些紧张与茫然的少女做了个请起身动作。
一旁几名宫人见状,已是上前待要相扶。
那女子马上回过神来,挣扎两下脱开旁人手,仍旧跪地,还又叩首三下才起,急急道:“贵人,贵人,若俺一人出两份力,做两份事,能不能除却自己,再多留一个名字的?”
赵明枝怔了怔,问道:“你要多留谁人姓名?”
对方面上神色更为着急,从右边兜袋之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捧在掌心高高举起,却是张小小纸片。
赵明枝站起身来,也不用人转递,从桌后绕了出去,走到其人面前把那纸片接过,借了烛光去看。
纸片不知从什么地方撕下,连小儿巴掌大也无,上头墨迹浓淡不一,写了一人姓氏、小名、出身、籍贯,另又有生辰八字,粗略一算,今年三十三岁。
“这是俺娘姓名,先前北面来贼……俺没甚出息,也无钱财,不能给她竖碑立坟,要是……”
赵明枝听得嗓子发哑,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那女子一面说,一面去看赵明枝脸色,不知是不是一下子得不到回答,语气也变得忐忑起来,低声又道:“要是不得行,就只留俺娘名字,成不成的?”
赵明枝摇头道:“你只用按着衙门分派出力就好,至于你娘的事……”
她停顿一下,道:“你若愿意,不如由我起头,请人另立字碑,另行供奉,以你名义出面——却不知你以为如何?”
“便是城中不能尽守,蔡州也别生事端,不能兼顾,我也总有其余办法不做食言失约——藩地地方尚远,我家中有些余钱,不独为你娘,自也能为今次旁人做个道场,建庙修观,长为上飨……”
那少女已是不会说话,只会跪地叩头。
此地本来安静,后头无数列队人听声辨言,又看此处动作,更再无人说话,便是一旁本来还在填报姓名年龄的应募者也个个看来。
赵明枝半蹲下身,把手搭在那少女小臂上,将其用力带起。
对方先前不愿起身,此刻却忙自撑手蹬足站起。
而赵明枝转身提笔,另寻一张白纸,却在上头另将那纸片上内容一一誊抄,再与那少女逐字核对,确认无误后才放在一旁,同右面负责招募民伕差事官员仔细吩咐妥当,继而看向后头无穷无尽队伍,道:“今日之事可为惯例,此后如若谁人同有此项要求,还请按例而行。”
语毕,复才把那本来碎纸双手托送回去。
对面少女小心捧在手上,本想说话,讷讷难言,眼看就要跪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