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时节,空气中本就带点雨润,城外烧了许久的火堆,又有无数火把,生生将气温推高,尸首、残骸暴露这许多时间,已然散发出难以言喻气味。
一旁伺候的宫人见状,连忙走去角落香炉处点香,又有人挪到帘边,一副想要下帘,却半晌不敢动作的模样。
赵明枝心思纷杂,先想到狄人退兵方向,也不知贼子欲往何处,晋军纵无余力追击,毕竟敌人如此兵势,也不能听之任之;又想战场情况如此,死伤难计,损失无算,不知如何收拾;三想弟弟今日地位,竟是亲身而来,千里奔波,长途跋涉,不晓得此时身体怎样,虽说非磨砺无以成器,但一个几岁小儿,又是病体虚弱,日夜见这满地尸首,怎的都称不上妥当;四又想当初裴雍领兵而去,今日情况,必定有他手笔在,只不晓得朝中又当如何看待……
她顾着想事,虽觉臭味极重,只拿帕子掩了口鼻,倒是没有多去理会,更不知周围宫人自这一向,尤其近日守城后亲眼见她言行,威信比之从前更重许多。
是以此时一众人想要上前放下窗帘,因见赵明枝外探出神,本要询问,又生怕打扰,只好个个站立一旁,忐忑不前。
如此过了许久,等到赵明枝回过神来,才有人小心上前问道:“殿下,来得匆忙,车中只得云仙一味香,要不要把帘子下了,多少挡挡外头气味。”
得了赵明枝首肯,诸人才敢动作。
等到了御驾暂歇之处,只见仪仗远远便做摆开。
赵明枝车行不如骑马快,前头众官早已到了,然则个个等在一旁站列成排,一齐看向当头吕贤章。
后者先做上前,行礼之后请公主为先。
赵明枝自然相让,道:“前廷与后宫各不相交,当以国事为先,参政不必如此。”
她数次颔首示意,最后以手作引,众人仍是犹豫,甚至又分出几人过来相请、
赵明枝推辞几次而不能,因恐耽误时辰,最后只得一并向前。
将将行至地方,便见黄扇之下数排禁军护卫左右,当中一人端坐交椅之上,一身天子大礼服,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手中虽未执玉圭,但这般大品着装,足显庄重。
隔着垂坠冕旒,又距离这样远,其实根本看不清天子面容,更不知其人表情、神色,但毕竟亲生姐弟,又是自己看着长大,赵明枝对他再了解不过,只看那微微晃动冕旒玉串,又见那一双暗暗缩在身后小手,虽被挡着见不到动作,却是不望而知,那手必定在后头抠着衣摆。
赵明枝原地站着,把那焦急按捺,拿眼睛去打量赵弘如今身材,又猜测弟弟气色,只看着看着,余光扫到护卫一旁禁卫,只觉有些眼熟。
她记性极好,虽与对方只一面之缘,但稍一回想,就记起了此人来历——原是自京兆府回京时候,裴雍身旁一员亲兵。
此人既在,裴雍岂非就在左近?
这般想着,赵明枝忍不住悄悄环视四面,只是看了又看,除却又找到几名自京兆府来的眼熟亲兵之外,并未见到半点裴雍影子。
正疑惑间,前方文武官员已经开始按着指引上前行礼,又山呼万岁。
赵明枝自是跟着行礼不提。
等到此处迎接完毕,算着吉时,外头黄旗、黄扇开道,御辇终于在重重护卫之下,由外而内,慢慢驶入城门。
赵明枝马车随行在后,还未靠近金明池,便见道路两旁、房前屋后,所有能够站立的地方,远远近近全是簇拥人群。
有护卫拦着,诸人不能靠得太近,但无不踮起脚尖翘首而望。
这一回御驾车辇外没有帘幕、精钢铁板隔阻,唯有天子头上所戴冕旒玉珠疏落垂坠,又因御辇极高,由下向上看去,只能见到云纹黑带黄底长袍,或因方向、角度,只叫人觉得威严庄重,全然无心关注其他。
御驾一至,不知谁人起头,两边百姓纷纷山呼“万岁”,又由近而远,先是零零星星,逐渐成片,继而满街男女老少尽皆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赵明枝的车辇跟在后方,两耳听得四周高呼声,又看百姓动作,心中情绪,实在难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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