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因为什么,你都不能在此时去见廉贞。”李凤鸣稍作斟酌后,又补充强调:“不止今日。在庆功宴之前,你都别单独去见他。”太子此次突然对萧明彻发难,起因就是忌惮廉贞对他的主动维护。其实在廉贞面圣之后,朝中但凡不缺心眼儿的,都会知道萧明彻在军中已有不小影响。但别人知道是一回事,萧明彻自己在这风口上主动登门与廉贞接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对于李凤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萧明彻未置可否,但收回了往外走的步子。“你方才说,有话要问我。”“就想问问你今日在宫里的事。罢了,也不急,晚上再说吧。”李凤鸣一时没想出更稳妥的谈话地点,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如今既知道府中“不干净”,说话当然该小心些。道理都懂,可这么说出来,就连她自己都感觉怪怪的。萧明彻睨她:“你的意思是,躲在床帐里说?”李凤鸣尴尬地噎了噎,目视前方:“我们又不是没在床帐里说过话,大惊小怪做什么?”“我没大惊小怪,就问问。”萧明彻将脸扭向一边,颊畔暗有可疑赭红。戌时正,李凤鸣和萧明彻各自沐浴更衣后,便进了北院寝房。之前在行宫,两人每日同进同出、同桌共餐、同被而眠,刚开始虽尴尬些,后来也渐渐适应。如今时隔一个月再同帐,那种久违的尴尬劲又回来了。而且,此刻这种尴尬,与当初在行宫时的那种尴尬,似乎又有微妙不同。至少,对萧明彻来说是这样的。他坐在小圆桌旁,做捧卷阅读状。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却半晌没想起要翻页。说来也怪,书上的字都认识,可它们全都不进脑。他看半晌也没明白自己看了个什么玩意儿。而李凤鸣则盘腿坐在床上,隔空望着他的侧脸。“姜叔已把院中侍者都撤走了,我让辛茴守在院门口的,放心说吧。”“不是你有话要问我吗?”萧明彻盯着书册,总觉今夜有些热。“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出宫的,”李凤鸣歪头,长发如瀑倾斜,“为什么?”“因为我进宫后,先命人去东宫通秉了。”“然后呢?你还做了什么?”“就按你昨日说的,除了提议都司轮值,还为陈驰请功。”李凤鸣对齐帝的判断大致准确。对于陈驰那种寒门出身的低阶将领,齐帝有心扶持,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怕引起世家抱团反弹。所以就得有人将话头递到他嘴边,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齐帝这个心思比较微妙,太子和恒王之前都没能完全洞察。而萧明彻是根本没深想过这些事。李凤鸣之所以能猜中,倒不是她比他们都聪明。而是齐国立国比魏晚了百余年,当下齐国正在发生的许多事,在魏国已是记在史书上的阶段。太阳底下无新鲜罢了。“为陈驰请功,那是冲着你父皇的心事去,”李凤鸣哼声笑笑,“可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过的白玉桥,这说明你还有别的小动作。”萧明彻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月底的庆功宴,陈驰赶不回来。我提议由廉贞代陈驰出席。”月底在宫里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此事齐帝已交给太子经办。若廉贞只是受邀列席,太子就没借口在事前与他单独接触,否则会落下“结交边将”的口实。如今在萧明彻的提议下,廉贞已不止是受邀出席的朝臣,而是要在庆功宴上代替陈驰领受嘉奖的人。有这个身份意义上的不同,太子奉圣谕经办庆功宴,事先与廉贞有所接触与沟通,这就顺理成章、不落话柄。太子和恒王在朝中的争斗,目前主要限于在雍京的文官势力,很难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接触边将。萧明彻今日不动声色将“率先与廉贞建立私交”的机会送上,太子对他自是不同。“太子觉得,这是你交给他的一份投名状,”李凤鸣恍然大悟,“但他又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诚意。所以,他故意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若萧明彻一回来就在府中大肆清查,那结果就不言而喻。萧明彻“嗯”了一声,还是看着书册。“这么说来,我根本不必住在北院啊!”李凤鸣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子今日说起你我的事,只为了假装不经意地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而已。又不是当真关心我们是不是睡一起。”萧明彻没接她这话,放下书册,倒了杯水来喝。见他默不吭声,李凤鸣疑惑蹙眉。“不对吗?姜婶说过,别家王府的王爷和王妃也是各住各的,就每月固定两三个日子合帐敦伦。”萧明彻放下杯子,淡淡瞥她:“福郡王夫妇就是住一起的。”“福郡王夫妇?哦,上次在皇后那里见过。他俩看起来是与太子、恒王夫妇不太一样。”李凤鸣困惑地挠着头,伸直了腿准备下床。“所以呢?这关我们什么事……喂!”说话间,萧明彻很是突兀地吹灭灯烛,李凤鸣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萧明彻,你什么毛病?要吹灯也不打声招呼。”“我困了。”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已近在跟前。“好吧,”李凤鸣收回腿,自觉躺到床的内侧,扯过被子盖好,“那就睡。”虽有点不自在,但她也没太矫情。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和这人同床,盖棉被纯睡觉而已,在哪儿睡不是睡?可惜事情与之前相比,似乎有点偏差。无论是大婚当夜,还是早前在行宫,每次萧明彻躺进被前,都会确保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宽。今夜不知是不是因在吹灯后才躺进来的缘故,他对距离的判断明显不准确。太近了,近到能让李凤鸣清晰感知到他的气息与温度。今夜来北院,李凤鸣一心想着问萧明彻白天在宫里的事,就忘了吩咐淳于黛提前过来挂帐中香。入春宜养肤,她沐浴后薄薄敷了一层“玉润香身膏”。此刻床帐已落下,帐中除了香身膏的芬芳外,隐约多出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晨间被修剪过的青草混着夜露,清新又凛冽,使人在心旷神怡地沉醉时,又忍不住起鸡皮疙瘩。静谧黑暗中,这气息和“玉润香身膏”的幽柔淡香沉默纠缠,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李凤鸣紧闭双眼,周身绷紧,心跳突然加快。她不太自在地咕哝:“往后我就订在初一、十五过来睡。”“每月只两天?那太子会送外室给我。”不知怎么回事,萧明彻的声音低低沉沉,竟让李凤鸣无端想起自己成年典仪上喝的那杯酒。那酒名唤“红云浆”,色绮味醇,入口绵缠,品之醉心,滋味是难以言喻的醇厚美妙。在双颊开始发烫时,李凤鸣默默翻了个身,面朝内里:“养外室不好的。让人家没名没分躲着过一辈子,作孽。”“嗯。”“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你最好是礼数周全地迎进门,”李凤鸣顿了顿,又小声建议,“先委屈点做个侧妃,等我将来离开了,就赶紧给人扶正。”依齐制,侧妃扶正合情合理。身后那人沉默良久,并未接话。李凤鸣渐感困意袭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其实她今日挺疲惫的。上午跟着淳于黛学酿花酱,虽玩得不亦乐乎,但都是繁琐重复的手上活,要说不累那是假的。又没午睡,下午因担心萧明彻吃亏,悬着心就往宫门外去。回府后随意吃了晚饭,沐浴更衣后就过来找他说话……细细算来,她这一整日就像个陀螺。此时身心逐渐松懈,很快便昏昏欲入梦。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倏地一凉。被这小小动静搅扰,李凤鸣强令自己清醒点,茫然回头。等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就发现萧明彻不知为何竟坐起来了。“你不是喊困?又起身做什么?”她咕哝着,没忍住打了个呵欠。萧明彻默了半晌,声音冷冷的:“有件事没做,睡不着。”“什么事?”“殴打廉贞。”他说着就要掀被下床。怎么又想起这事了?下午回来时不就同他讲过个中利害了吗?近期他算是在风口浪尖上,绝对不能和廉贞有私下接触。不管是打架斗殴还是把酒言欢,在有心人眼里都是一样的!李凤鸣翻身凑过去些,忍着被困意折磨的痛苦,无奈轻嚷:“萧明彻,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不知道。”就是想打人。“你立刻躺下,闭眼,睡觉,”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威胁的话慵懒绵软,听上去毫无力度,“若再发疯,我对你不客气了啊。”“你又打不过我,能多不客气?”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李凤鸣听着萧明彻这声音,总觉得他气焰颇为嚣张。李凤鸣此刻是真的困,再没耐性讲道理,许久不见的脾气登时就上来了。她撑着蓄满困泪的双眼,使劲瞪着萧明彻的身影:“你再往床边挪一寸试试?”之前在行宫,她和萧明彻交过一次手,结果当然是半点便宜没占着,被他制得死死的。同样的错,李凤鸣殿下从不会犯第二次。即便此刻她很累、很困,照样有新办法让他下不了床。偏生萧明彻有恃无恐,还挑衅:“挪就挪。”就在他半真半假地微动身形时,李凤鸣毫不犹豫地抬手往他腰间戳了两下。趁他愣怔间身影不稳,李凤鸣猛将他往下一扯。他还没回过神,霎时失去平衡,身体本能地顺着那股力道歪歪躺回被中。然而李凤鸣还没完,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隔着被子,横身压到了他身上。“除非先把我扔下床,否则,天亮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她又打了个呵欠,困倦至极地闭上了眼。“警告你,不许再动了。”她迷迷糊糊地想,若萧明彻真将她扔下床,那就喊辛茴进来揍他。寝房内安静了许久。久到李凤鸣的呼吸已有绵甜平稳的趋势,萧明彻才像神游九天刚归位。他瞪着黑乎乎的帐顶,轻轻咳了一声,试图……坦白说,他也不知自己试图怎么样。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又被惊动,口齿不清道:“叫你不许再动。”萧明彻艰难吐出喑哑低语:“李凤鸣,你换个睡姿。”这么趴着睡,某个地方被压着,应该是难受的。而他……也挺难受的。夜还漫长,若不赶紧放过彼此,大概会出点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