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从殿内出来时候,青栀正默默站在最右侧扶栏旁,眺目看向不远处已被砍去双腿,正遭受棍刑蔷薇。
暗红色血液流淌一地,浸没了两条废弃残肢,一眼望去,倒像屠宰场一般,在这样年夜里,委实吓人不浅。
不过对于青栀来说,却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毕竟他们主子向来腥冷狠戾,宫外血卫皖牢里,比这可怕上千万倍刑罚都多得是,即便最忠诚死士,也遭受不住几个来回。
故而若主子想折磨一个人,那便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仔细说来,蔷薇也算长公主半个臂膀,她早年随长公主远嫁边疆,是长公主最亲近侍婢,这宫里头谁不高看她几分?
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那位废后娘娘,就凭她踢那一脚,哪怕长公主贵为陛下血缘至亲,也是救不了她,不送去皖牢已经是最大仁慈。
“她人呢。”
忽而传来沉冷声响令青栀蓦然一惊,连忙转过身,这才发现陛下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庆和殿,孤身长立于几步开外石阶旁,一袭墨袍几与沉沉暗色融于一体,叫人看不清真假,鬓眉之下,是一双如夜般深寒眼,此刻正微蹙着望向她,似有些不耐。
青栀赶忙低头福了个身:轻答道:“姑娘想独自待一会儿,奴婢着实不便跟随。”
季桓眸光渐敛,薄唇一点点抿紧,半晌后方才重新开口:“她往何处去了。”
青栀心下了然,指向右前方幽暗丛林小道:“回陛下,姑娘正是经由此路离去。”
话音方落,那貂裘便自面前掠过,转眼已然走远,望着前方修长孤冷背影,青栀极轻地叹了口气,默默抬步跟了上去。
宫中道路繁复,他们一路走过来,遇上了不少岔口,陛下只在第一个拐口前驻足片刻,而后便没有丝毫停顿,脚下步履如飞,熟练地穿梭于僻静窄道中。
因着这条路上白雪并未及时清扫,积了薄薄一层,踩着难免蹭出些声响,青栀勉强跟上那人脚步,透过两侧昏暗石灯,竟发现陛下近乎悬空而行,每一步都契合着雪地上隐约脚印,不偏不倚,负手向前。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印子正是姑娘先前留下,亏得陛下目力惊人,能察觉出如此隐蔽痕迹,也无怪乎那般笃定了。
一阵寒风掠过,忽有零星细雪飘飘洒洒从天而落,渐渐覆盖了地面上本就模糊不清足迹,可季桓却一刻也没犹豫,兀自左弯右绕着前行。
他大抵知道她会在哪里了。
大概在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皇子,父皇不喜,嫡母嫌恶,下人轻贱,为讨好皇后动手陷害他奴才更数不胜数,故而他常常遭受一些莫名其妙责罚。
那日她兴致冲冲来寻他,结果正撞见他被内侍棍打,当即推开左右,满脸忿忿。待弄清缘由,得知是她姑母命令后,便开始二话不说,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他们一直跑一直跑,拐了不知多少弯口,终于甩掉后头跟着内侍,一头扎进一片迎风飘荡芦苇丛中。
许是走得太急了,细皮嫩肉小姑娘被地上凸起石块绊了一跤,大约破了点儿皮,便故意惨兮兮地呻吟几声,发现他无动于衷后,倒也不觉尴尬,自个儿一咕噜爬起来,笑眯眯地拍拍手,抬头望着他眸子里好似镶嵌了星光:
“季桓,这个地方是不是很好?又安静又隐蔽,每次姑姑罚我时候我就躲来这里,他们都找不着我!
“以后姑姑若是罚你,我们就一起躲过来好不好?”
小姑娘满脸期待,可他却只是冷冷睨了一眼,也不同她说话,照着原路不紧不慢往回走,主动挨下了剩余棍刑。
呵,一个被捧在手心郡主自然是可以想躲哪里便躲哪里,果真上官一族人不是毒,便是蠢。
季桓深深吸了口气,在那些年深执偏见里,他似乎用尽了一切恶意去揣测她,容不得她一丝一毫缺陷,无论她做什么都显得愚蠢可笑。
然而讽刺是,尽管过去这么多年,尽管已然是如此遥远回忆,可回忆中但凡牵涉到她画面都变得分外清明,画面里她一举一动皆是那样灵动鲜活,仿佛天际拨开云雾霞光,美得虚幻而圣洁。
“轰……”
忽而平地声起,随着一声突兀巨响,只见不远处迅速升腾起一道亮目光点,随即噼里啪啦炸裂开来,在暗空中绽放出色彩斑斓光芒。
青栀蓦地一惊,下意识抬头,却发现原本疾速而行陛下不知何时已然停住步伐,背影森森冷冷伫立在前方,颇有些意味不明。
青栀犹疑片刻,稍稍偏过身子,目光试探着朝前看去,只一眼便愣住了--
漫天烟花之下,蹲坐在地女子仰着脑袋,颊侧泪迹未干,晶透水珠顺着下巴滴落,一双雾眸莹莹,正懵懵懂懂望着为她递过丝帕男子。
那握着丝帕手淡白素雅,正如手主人一般温和,他静静撑着一柄油伞,微微垂首凝视,清清扬扬唤了声:
“姐姐。”
周围炮响不绝于耳,璀璨光点不断升起怒放又坠落,一闪一闪,忽明忽暗,配合着飘零雪景,映照在他们身上,便有如夜画般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