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何玉峰拿了几张画去了趟油画村,一家店的老板同意帮他卖画。老板也不买断,说怕压着了,要卖出去了才能结钱,他从中收二成的佣金。
初生牛犊不是不怕虎,其实是不懂行情。何玉峰回了学校,和社会经验极为丰富的赵大富说起,人才提醒,你怎知道他多少钱一张卖出去的?他卖了三百块,告诉你才卖了一百,就分你八十块。
何玉峰愕然,不会吧,挣生活费的学生,都要黑。
哪个行业不欺新手,尤起是我们这些美院生,拿专业出去打工,哪个不是廉价劳动力?明明画得比画匠好,可给钱都给不到人一半。麻布颜料不要钱、食堂吃饭免费,还是你想给人义务打工啊。
何玉峰他说算了,反正我也要练手呢,我手抖得很,只有握着画笔才不抖,别的我做不了。至于钱,养得活自己就好。
一个月过去了,证明赵大富的担心是多余的。何玉峰的原创画,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一挂上墙就卖脱了手。他在地下室里画得昏天暗地,浑然忘我,拿过去了五六幅,在墙上挂着,在门口立着,被那呼啸而过的汽车尾气喷得灰蒙蒙了,才卖出一幅,还被人砍了价,二百五成交。二百五个鬼,分到他手上二百块,还不够他买材料的钱。
画廊老板姓吴,何玉峰叫他吴哥。吴哥说,你算是蛮有自己风格的,才大二啊,不简单哦。但是你的画,整体都偏向灰暗幽沉,肌理层次呢不柔和透明。想要卖出画,你得改变下方向。来我这里买画的人都是装修房子的,你想一想,他们会喜欢挂一副这样的画在墙上么?
那他们喜欢什么样子的画?
吴哥说,我这里有好多的呢,你进来,我给你看。他递给何玉峰一本装订的图纸册:“这种暖色调的风景画,这种,欧洲古典主义,还有这个,谢楚余,是最受欢迎的。你要是画这种呢,画好后我回收,多少我都收。小尺寸的我收你二十五块一幅,中间的三十五,大的呢五十到一百。要是有客人定做,百也是有可能的,得看质量。”
见何玉峰只低着头翻开看,吴哥又说:“其实咱们这一行,是最势利不过的。你没名气画得再好,也就卖个几十块钱,真心划不来。”
何玉峰点了头:“吴哥,你把这册子借我用一下。”
吴哥说“好咧”,然后又拍他肩膀,“小伙子,别灰心丧气。哥不是打击你,你要懂这一行,光靠卖自己的画是生存不了的。艺术要是人人都懂,那就不叫艺术了。”
何玉峰回了地下室,照着图册上的临摹,画好后,他就端出去给守在楼梯口的宿管大爷看,也算是了解一下外行的口味。那位北方来的大爷说真好看,他就知道这画完工了,可以交去吴哥那里了。有一次,他临摹了谢楚余那幅著名的《陶》,一个半o的少女抱着一只陶罐。宿管大爷眼睛都看直了,这画画得真他妈好看,小哥,多少钱一张,你也卖张给我。
这幅画,何玉峰画了整整一天,开口就说三百块。宿管大爷说,这么贵,门外地摊上也有这种挂历,有十二张哦,才卖二十块。
何玉峰穿着拖鞋,嗒嗒的跑回了地下室。他妈的色眯眯的老油棍。这是艺术,艺术!
他突然分了神,想起当年在树梢上偷窥到的那一幕,画下来好不好?可他画不出来,他无数次的抓起笔,停留在半空,炭笔笔尖触在素描稿上,无从下手。从花口回来后,他彷佛一下子失去了表达内心的动力。
何玉峰起初临摹得挺认真,力求贴近原画。吴哥说:“不用这样,你画这么认真,我拿这点钱收不好意思的,我这里有模板,你帮我画其中一部分就好了,越画越快,效率不就出来啰。一天就能画上百张都不成问题。”
就这样,何玉峰越来越没傲气,从原创画,到临摹画,再到流水线的画工,抬头低头,就是一地一地的流水线半成品。
一二四过完暑假回校,来看他,很吃惊他变成了低端油画流水线里的战斗机,就说他,老三,歇歇吧,你画得越来越没灵气了。你瞧瞧你的画,和超市货架上卖的商品有什么区别。果然,人是不能画太多的,画太多就成画匠了,再画下去就完全没风格了。
何玉峰嫌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要不画画,谁来解决他的生活问题。他要挣钱,拼命的挣钱。艺术是什么,吴哥说了,是有钱人的玩意。想要不当有钱人的玩意,就先要自己有钱。
画交工了,画又来了,他就只能这样不停的画。可他毕竟不是机器人,机器人也有拔下插头散热的时候。他画累了也想躺下来歇会,可地下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有永远做不完的油画。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什么事情都不做,内心就会有声音不住的叫唤,去画画啊,怎么还不去画画呢。
画和内心无关的,画多少也满足不了。
何玉峰抓起衣服就逃了出去,逃回学校里,逃回人群中。他不需要迫切找人分享什么,只是呆在人群中就好。那些熙攘的人群欢闹的笑语,偶然听见的一声“何玉峰”,对他就是一种保护,让他在孤独中不至于沉寂下去。
每天下午六点,何玉峰都会围着体育场的跑道跑几圈。师大周边没有高大的建筑,站在空旷的球场上,能见到远远的落日。这时候的校园,又要回归寂静了。何玉峰喜欢朝着落日奔跑。某个火烧云的傍晚,他听到后头有女孩子的声音:“哇,真美。”回头去望,是一个穿水红色运动服的女孩。前几天似乎也在这里见过她,他就多望了一眼。女孩已经追上来了。她说:“何师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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