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去,头一桌有人起身了,穿白衬衫黑裤子,皮带把腰扎得紧紧,头发往后梳得溜光,标准机关人士打扮。他端了个杯可乐,朝后面的学生桌走来。
他每走到一桌,都先自我介绍,我叫陈有奎,五十二岁了,现在是个退居二线的党员了。你们这些玉河的年轻人,也都跟我介绍下自己。然后他的目光就挨个的点兵点将过去,点到的就说,我叫xxx,我现在在x校x院xx专业读大x。他每听完一个,都会说好,好,要努力学习啊。
何玉峰这一桌在最后面,有人嘀咕,这陈什么是谁,很厉害吗?有人回答,省里头一个处长。官还不小咧。
陈有奎的可乐终于敬到最后一桌了,大家都翘首以盼,连何玉峰都有那么点不自在。一方面,这种高官巡视如沐春风般的口吻,给底下一众小的造成压力,但另外所有人也能从他的问询中感觉到他是由衷的喜欢玉河和重视这些还默默无闻的后辈。
在此之前,他已经问过半百学生了,依然没有一丝不耐。大家站起身来,他说坐下坐下,然后开始问坐他旁边的女生,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哪里上学,什么专业?
好,好,要用功念书啊。他一个个的挨着问了过来,就到何玉峰了。还没等人问,何玉峰自己就结结巴巴说:“我叫何玉峰,我在师大美院。”
陈有奎却没有接着说好,好,而是眯了下眼睛:“你叫何玉峰?哪三个字?”
“人可何,玉沙河的玉,五峰山的峰。”
陈有奎微微睁开眼睛:“好名字,我们玉河的景都在你名字里了。你家住哪里的?”
“就玉沙河和五峰山围起来的和成村。”
“你是哪所中学毕业的。”
“九中。”
陈有奎点了点头:“九中,九中。你要好好念书,今天可得来不易啊。”
他问了这么多,何玉峰觉得奇怪,尤其是最后一句得来不易啊,他怎知道。也许他也晓得,九中的渣滓能考上大学的,确实比较少。
这聚会过了快两个月,何玉峰才收到同乡会寄过来的联系簿。赵大富气喘吁吁的过来,说:“阿峰,你知道我听说什么了?就是那个陈处长,打电话找曾哥聊过你,曾哥是我们学校同乡会的联络人嘛,他跟我讲的,当年你打死那个男的事情,就是陈处长打电话救你下来的。”
何玉峰震惊了:“他为什么要救我?”
“谁晓得呢?”
何玉峰扔下画笔,赶紧去翻联系簿,第一页就登着陈有奎的家庭住址。他一看,离师大半小时路程,穿上外套,骑上自行车就去了。
找到那扇标有604的房门,何玉峰敲了三下。门开了,一个中年女的问他:“你找谁?”
何玉峰说:“陈,陈处长在不?”
中年女的朝后面叫:“老陈——”
陈有奎从里头出来,看见何玉峰:“啊,是你啊。”
何玉峰“噗通”跪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这响头磕得太意外了,中年女人惊呼:“你这是干嘛,我们老陈身体不好,退啦,不管事了。”连阳台门也都突然拉开了,一个女孩子立在夕阳的光影里惊奇的看着他们。
何玉峰没看见她,他起来了:“阿姨,我不是想找陈处长给我办什么事,我就是来谢谢他。我当年出看守所时说过的,要是知道谁救了我,我一定给他磕几个响头。”
陈有奎说让老婆去泡茶,又请何玉峰坐沙发上:“救你啊算不上,我只是打了个电话分析分析这个案子,也要检察院的同事听得进去才行。”
☆、第37章
何玉峰这几个头磕下去,磕得陈有奎夫妇怪不好意思的,非要留他吃饭,好像这样才能抵掉这几个磕头。陈太太端了茶过来,坐对面沙发上说:“这些事情,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老陈,那时你不是已经调上来不管案子么,怎么晓得。也算是做桩好事,不是无用功。”
陈有奎点了根烟,慢慢讲起当年在编书资料里发现的这宗案子。何玉峰不住的说多谢陈处。陈有奎说叫陈叔陈姨就好,都是玉河人,不要这么客气。古文讲,在其位谋其职,我只是做应该做的。他讲完后又问何玉峰,放出来后如何回到学校,如何考上大学的。
陈太太也坐着不动。一个已坠在悬崖边缘的少年,奋发图强走上了阳光大道——这种事本就是说故事的好材料,可何玉峰寥寥几句就把他的那些年给打发了。至于那些年的主角,罗美娟这个人,他压根就没提。说了又怎样,全盘托出不融于这世道,半说半不说,就变成仁爱慈祥的老师不遗余力的把渣滓拉上正道的版本。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曾是爱侣,倘若他声嘶力竭的喊,就是真的。只会让这些人的眼光变得嫌恶,说什么爱啊,你还是个孩子,你被那老师给骗了。说他不懂爱不要紧,但他不许人这样说罗美娟。骗总是要有动机要有获利,罗美娟用这些年来骗他,得到了什么。骗,骗,若以获利论来说,他何玉峰才是个骗子。他骗得罗美娟一无所有,还带着一颗伤心破碎的心离开了。
听完故事,陈姨在厨房炒菜,香气四溢。陈有奎仍像同乡聚会那样一个问题接一个的问何玉峰,你现在有在勤工俭学哦?画画能卖多少钱一张?能管自己温饱不?他的语气诚恳态度自然,倒让何玉峰觉得他那天也不是在做秀。宣传口和共青团多年的工作经历潜移默化,使得他特别爱问人爱做思想工作。何玉峰边一本一眼的回答他问题,边四处望,房子装修以及日常用度都及其普通,看上去像个挺清水的官。玉河县长跟他同级,听说省城里有好几套房子,水库边还有别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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