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扈绍陵不知道,晚间墨沉霜都是睡在温绪之的房间,先给温绪之换药,再躺在人身边。
墨沉霜夜里有时会惊醒过来,他如今梦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醒来时额发都被汗濡湿了。然而他每一次睁眼时温绪之也都醒着,撑身看着他。
也不知是察觉了什么先醒,还是根本没睡。
温先生不会在这种时候点烛,他的眼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温润平和。他看向墨沉霜,微凉干净的指为年轻人拨开汗湿的发,轻声唤墨沉霜的名字,直到墨沉霜喘息渐止,再轻声道:“没事的。”
墨沉霜不说话,温绪之也不会询问什么,只是微笑,顺着人道:“我在。”
然后伸出手轻拍在他手臂上,直到人再次合眸。
两人需再次往桂禺郡去的那一日又下了雨,雨丝细小,被风吹得斜飞。天色是淡薄的青色,温绪之带了把油伞,和墨沉霜一起上了马车。
还是只两个人去,温绪之驾车。两人没穿蓑衣,墨沉霜没自己坐在车内,而是探了半身出来,给温绪之打着伞。
这一路沉默,直到那刑院就在眼前时,温绪之才回身看了墨沉霜一眼。背脊挺直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就是眼睛红,举着伞的手有点不稳。
“墨沉霜。”温绪之的眉眼轮廓在雨水中微濡,愈加柔和好看。他抬手将那油伞拿过来,轻声问:“要过去吗?”
墨沉霜点头,然后和他一起下马车。今日是墨家上下过身的日子,就在狱中,温绪之提前做了打点,两人得以入内。
谁知进入时正遇上了被狱卒押出来的胡守业,他已经换了囚衣,脖戴枷锁,要被送至瑶城问斩。他走不稳路,几乎被一路拖拽而行。
他看到了墨沉霜和温绪之,原本因恐惧而涣散的眼神登时聚焦。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瞪大了眼,对墨沉霜惊道:“你、你你怎!你竟然!”
温绪之收了伞,稍微侧身挡了墨沉霜,让胡守业只看着他。胡守业的目光变得怨毒,愤恨道:“温绪之!你敢以公谋私,救死囚的命!你如此,还称得什么闲散先生!”
狱卒岂容他放肆,抬手就要堵他的嘴。但温绪之稍微摇头,对这状似疯癫的人不予理会。他是真的不以为意,身边的墨沉霜却挪了步,压了半肩在他身前,挡在他与胡守业之间。
胡守业见状当即骂得更甚,言辞也不堪入耳。墨沉霜在听到“龙阳之好”四个字时手握了拳,然而下一瞬就有冰凉的指过来,握在了他颤抖的腕间。
他陡然回头,见温绪之神色如常,平静地看过来,大袖下的手却加了力度。那指柔软冰凉,立时让墨沉霜僵直了后背,直到胡守业被拉上囚车也没有动作。
他想说什么,温绪之却先松了手往里去。墨沉霜跟在后面,他像是看不见周遭的任何,除了温先生挺直消瘦的背脊。
牢里的过道很昏暗,两人站在阶上,就足够能看见牢房中的种种。温绪之没有再往前去,他也没有询问墨沉霜的意思,就停在这里。南霄的按察使在阶下给温绪之行礼,又飞快地看了眼墨沉霜。
“温先生,”按察使道,“已到时候了。”
一名穿着绛衣的狱卒已经宣读过了刑令,大多数女眷们哭泣起来,墨鑫震抓着栏杆,愤恨地盯着这边,他很恐惧,但他不能理解为何墨沉霜能够出去。
墨沉霜的胸膛起伏,温绪之的手又摸索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墨沉霜探了另一只手过去,停在了温绪之的指上。
他像是在这里获得了某种力量,让他站在这里观刑,不至于倒下。温绪之由他握着,对按察使微微颔首。
绞绳和绫带端上来,这已经是给留全尸的体面。一家人今早吃了顿饱饭,这会儿墨揖山的发和胡须都梳过了,虽白了头,到底能依稀看出过去的风采。对面的姨娘和女孩儿们瑟缩成一团,哭得鬓发散乱,在牢门被打开时惊慌后退。
唯独秋榆挺身笔直,虽朴素无钗,但仍是主母的发式。她的脸上也有泪痕,隔着铁栏与墨揖山对视,夫妻俩都没有往墨沉霜所在的位置看。
墨揖山忍着伤痛跪直了身,他很悲哀,但他扯着嘴角,尽管那笑比哭还难看,小声道:“还好,还好沉霜”
这纷乱残忍的景被墨沉霜尽收眼底,他在瞬息间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不过是一场梦,痛苦到极致,就是梦醒的时候。铁窗外的风雨声很清晰,他听着,那声无比迫切的“爹娘”就堵在喉咙里,让他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他的眼前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站不稳了。
有两名狱卒擒住了墨揖山的双臂,对面的秋榆也是。绞绳被大力地抻开,拧动间可以想到人的脖颈被勒到破裂的场景。
墨沉霜晃动一下身体,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
他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面对,然而事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不行。
绳索套过头顶,狱卒的手拉住了两端。墨沉霜的嘴角出现了一点鲜血,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除了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都消失了,眼里的场景十分扭曲,他站在失控的边缘,孤助无援。
就连那只轻轻握在他腕间的手,也在这一刻被抽了回去,这忽来的虚空让墨沉霜飞快地收拢五指,骨骼像是碎裂般疼痛,他从未如此慌乱过。然而下一瞬,温绪之迈步到他身前,抬头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