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温先生唤他“墨沉霜”,他想回应,总之是动了动嘴巴,也不知出没出得来声。
温绪之经过药铺时就看着了墨沉霜。
年轻人大雪天还穿着薄得可怜的衣,想是病了,一边站在铺子里买药,一边挨着人骂。这是温绪之自两人分别以来第一次见墨沉霜,只一眼就难受,于是在阶下驻足,正看全了一场闹剧。
生了病的年轻人双颊有点红,又或者是冻的,还偏要去打架。前面那么多话都生挨着不出声,就在提起他的名儿时变了神情。
那一拳利落又狠,温绪之看得险些呼叫出声,又觉得有些痛快。这些人不放过墨沉霜,总让墨沉霜受委屈。
他看着墨沉霜一人跌撞着出了人群,大概是起了热,迷糊地路也走不稳。夕阳拖在他身后,显得孤寂,反正在温绪之眼里就是可怜。温先生跟上去,手里的伞遮住了人,又听着背后有人议论道“这就是那先生”,还回身一笑。
这一下挺痛快,底气十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在给墨沉霜撑腰。
然而前面的年轻人对这一切丝毫不知,他只是往前去,偶尔迷惘地望望天,像是不理解这场雪为何落不到自己身上。温绪之看得含了笑,因他好久不见这人如此孩子气的模样。
他一路跟随,直到镇子最北的一端,远远地已能看见那覆着厚重雪白的砖房,还有冻了冰的镜海,让温绪之忽地一愣。
不只是因为墨沉霜的住处简陋,而且还因在镜海边。他的院也挨着湖,只是在镇的南边,这样的遥遥相望令他心生柔软。也许这是他在自作多情,但温绪之愿意这么想。
快到屋前时墨沉霜没能继续站稳,温绪之上前搀扶,让人倒在自己肩上。墨沉霜比离开他家时高大了一些,身上的肌肉硌得他有点儿痛感。幸好只几步路,否则温绪之还真的扛不动这人。
他一手扶拖着人,另一手歪斜地收了伞。推门入内后温绪之打了个哆嗦,因屋里比外边儿似乎还要冷一些。他打眼看一圈便将这屋尽收眼底,竟是没有桌椅,也不见炭火,一张床一个小灶就是全部。温绪之来不及再想什么,先将人挪到床边躺下了。
那床上推着几件衣裳,推开了就是铺着布的床板,硬邦的看着就难受,被子枕头都令人心酸。不过此时顾不得挑这个,温绪之先拿被将人裹了,墨沉霜身上的衫太薄,根本脱不得。年轻人侧身躺着,温绪之探手摸了他的额头,果真烫手,已经烧得睁不开眼。
他轻轻俯身,从墨沉霜胸口处拿出了那包药。墨沉霜手臂挣了下,倒没再反抗。
温绪之凑近了些,低低道:“墨沉霜。”
墨沉霜的眼皮沉重地动了动,非常模糊地“嗯”了一声。
这么大个人就这么蜷身,紧紧地挨在他的腿边,让温绪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声。他的手又抚到了墨沉霜的侧脸,在那里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收回手,准备起身去将这药熬了。谁知刚一离开,墨沉霜就伸了手,无比精准地攥了他的指尖。
人还闭着眼,也不知是如何做到抓得这般准确的。
墨沉霜的手冰凉,贴得温绪之的手也是,他却坚决不松,甚至还将温先生的手往自己的嘴唇边拉拽了一下。那缓缓哈出的气息柔和温暖,就这样一下下地落在温绪之的指上。
温绪之笑起来,苦涩道:“傻瓜。”
都这样了,还暖他做什么。
“墨沉霜。”他俯身,唇几乎要擦上墨沉霜的侧脸。他轻声道:“且先松一松,我等下就回来。”
墨沉霜的手指却收得更紧,皱眉说了什么,温绪之听不清,但知道他是拒绝的意思。
“听话,”他另一手抚了把墨沉霜的发,道,“我将药煮上就来。”
这人迷糊中不放手,但喝药是重要的事,温绪之又不舍得甩手,于是就这么磨蹭拉扯了一刻才算是起身。他帮墨沉霜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才到灶那边儿去。
那灶小得可怜,说是炉其实更合适,上面就一副碗筷和一只壶,大概平时只烧水来喝。温绪之将散落在地上的细柴添进去,把水烧上了。他趁着这时候又仔细地看了看这屋,那窗好歹没破,但四处都很破旧。能看出主人过得不好,或者说,这主人的心并不是在这屋和生活上。
温绪之将搁在窗边的烛点了,在暖光下安静地看墨沉霜。年轻人的眉眼还皱在一起,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温绪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眉眼也紧了,酸涩中竟觉出了委屈。
既然如此,还离开他做什么。
转念又想起自己在墨沉霜离开时的淡然,有些后悔。
风击在窗上,四面都有,就像是墨沉霜受到的镇上人的恶意。温绪之在此刻设身处地,年轻人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和受困其中他都能想象,让那端着药的手发了抖。
他几乎要哽了声,轻声道:“墨沉霜。”
墨沉霜动了动,温绪之腾了只手过去扶着他。生了病的墨沉霜除了黏人以外还是十分乖巧的,起了半身,闭着眼喝药。温绪之看着他闷完最后一口,忽然意识到身上也没颗糖或是果子,好在墨沉霜好养活,并不嫌苦,喝完了就又躺下了。
他喝了药,额前出了点汗,眉眼稍微舒展开了,看着比时才舒服。温绪之俯身在床边看他,年轻人傍晚时分的锐戾都不见了,闭了眼就跟换了副模样似的,倒不是脆弱,就是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