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焕握拳的手,就觉得他掌心其实该是握住了其他什么的,大家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甚至幻想在这短短半年里,他真的经历过生离死别,然后用自己的痛苦滑出这样极具感染力的节目。
何焕当然没有用半年时间谈恋爱,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冰上,这些被人看到的表现是他集训的成果。
他还记得集训第一天来到冰场那个早上,盖佐让他滑了至少五次短节目合乐后的疲惫。
几乎要抬不起胳膊做最后的动作,他还是在音乐结束时将手举过头顶,然后重重落下气喘吁吁。盖佐却像个观众抱臂靠着围挡,冰鞋踩在冰面上一动不动,招招手,像逗猫似的让他过来。
何焕不明白反复重复错误答案的用意在哪里,忍着不服喘着气滑到他面前。
“节目里表达爱情,不是把手伸出去,仿佛自己很深情就足够了。”盖佐学着他比了个方才节目里毫无感情的上肢动作,“更何况你伸出去不像要去摸恋人的脸,倒像是要把人推下悬崖然后骗保险金。”
我不生气。何焕在心里默念。我一点都不生气。
、“你如果找不到爱情、友谊这种感情的深切体会,就将自己抬高一级去俯视它们。”
何焕意识到盖佐无意说出的话应该就是他苦苦思索却求而不得的敲门,立刻来了精神,“俯视?”
盖佐终于有点满意他求知态度的样子,点头说道:“对,每一种世俗的感情之上都有本源,为什么人会对只见过一面的人产生爱慕之情?为什么人偏偏会希望与另一个人分享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人需要朋友?这些就是感情的本源,答案就隐藏在人的内心。你可以不去表达表象的情感,但你要勾动看到你节目的所有人的共鸣,那是人性的共同点,但隐藏得更深。裁判也是人,他们再专业,也仍然拥有一颗人类的心,在这点上,他们和观众没有任何区别,你要平时他们,不要仰视。”
“我没有这种感受。”何焕审视自己此时的内心,却只有白茫茫一片空落,他自己一个人站在当中,好像早已习惯此种孤独,“我不知道要怎么做去找到答案。”
“那我们反向思考一下,为什么你没有这种感情?”
“为什么?”何焕不知道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盖佐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慢悠悠绕着他滑了一圈,最后边滑边说道:“宋教练告诉过我,这段时间我自己也有所体会,你几乎从不向人吐露自己的内心,为什么?”
何焕想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的答案对不对,但这是唯一可能的回答,“我……我喜欢没有人了解自己的孤独,孤独让我觉得强大,让我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在活着的一个人。”
盖佐的响指声在耳边响起,何焕在沉思当中被这清脆一声吓到后退,刚迈半步,胳膊已被盖佐攥住,不能再往后。
“那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他语气的力度和手掌的力道都很重,何焕只觉得像在雾中行船,彼岸明明就在前面极近距离的地方,他用尽全力划桨,扔是在不断错过被迷雾遮掩的真相,“是和我的孤独有关吗?”
“当然!爱情就是牺牲自己的孤独,去温暖别人,或者说这不是牺牲,是献祭。”
“所以爱情的感觉就是献祭自己的感觉吗……完完全全失去自我?”何焕脑中像冲过一线极快的子弹,亮起冰蓝的火光,“我明白了!”
“你不懂爱,但你珍视自我意识超过一切,去想象失去自我、献祭自我的感觉,恐惧会让你的表达变得真实且直击人心,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呈现的超越感情本身的体验,他们会被你欺骗和玩弄,以为你在讲述一个爱情的故事,而且比任何爱情故事都要接近痛苦的真相和本质。他们看到你的选曲,知道这是个爱情故事,于是他们期待看到的就是一个爱情故事,但你给了他们更多,超出他们的预期,让他们惊喜和满足,这样他们会觉得……”盖佐的停顿充满诱惑,却也显得格外漫长,何焕觉得自己等了许久他才缓缓说出那个自己或许已经知道的答案,“你是一个神。”
……
转变认知可能只是一个顿悟的功夫,但真正实践却需要大量时间的堆积。
即使明白这个道理,想找到这样的感觉也十分困难,何焕几乎每天都要重复短节目的合乐,去体会去探知更高一层的意味,起初他还不得要领,但在极端疲惫的时候,他会忽然因为短暂失去
意识的运动过劳现象而恐慌,之后便渐渐深切体会盖佐的用意。
当他终于向宋心愉和盖佐呈现出完美的短节目合乐时距离奥运会只有一个月了,宋心愉看罢眼睛都红了,拼命为他鼓掌,盖佐还只是站着不动。何焕知道自己成功了。在接下来的跳跃训练时,他没有忍住好奇,去问正指导自己的盖佐:“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曾经跟你面对同样的困惑。”
“是你自己找到得答案?”
“怎么?不服气?”
“我只是在想,如果是我自己,需要多久才能得到这个求解。”
是竞争催化自己向上,但根据何焕所知,盖佐当年人称“屠夫”,冰上杀戮后每次获胜夺冠都领先第二几十分的分差,他一开始便是制高点的守擂者,击溃妄图夺取他的宝座的来犯者,他对这些人不需要忌惮,因为他们着实不配,没人能对他形成威胁,他只要维持自己的实力,无需冒着十二分的危险绞尽脑汁去求变奋上。
但自己不同,自己是挑战者、是追赶者,是要把当今冰上王者拉下王座的篡逆,他必须变强,在他身边还有其他野心家,每个人都使劲浑身解数朝一个顶点进发,何焕不进则退,稍微领先一点点就会觉得如芒在背。说真的,他是有点享受这样感觉的,那种被人追逐同时追逐其他人的感受令他感觉到真实活着的快感。
如何没有这样的环境,何焕自认未必能逼出如此的潜力,他无法假设自己处于盖佐的位置会是怎样的光景,但他明确意识到一点:此时的他远不及当年能凭借这一心得独领冰上风骚的盖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