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城临安街,裴府。
裴栖鹤见过沈玉琢后,便径直从宫中回了府上。
灵堂外守着一圈侍卫,是他特意安排的,以免江愁眠乱跑出去闯祸。
现在他已经回到府里,这些侍卫也就用不着了,于是挥手让他们退了下去。
裴栖鹤推开门,跨进灵堂。
长明灯原本静静燃着,因着门开刹那带起一阵微微的凉风,烛火轻轻晃动起来。
江愁眠被惊醒,恍恍惚惚地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用手护住棺椁底下那盏小小的长明灯,嘴里轻声哼着。
“华花郎,华花郎,清月洒下夜庭廊。何人与我共相醉,长醉不醒梦回坊。华花郎,华花郎,飘飘摇摇谁家郎。当年不见情深客,今朝有酒独彷徨……”
这是很久以前,姐姐安慰他时常常柔声哼唱的童谣。
他是二娘所生,娘亲出身不好,并非什么闺秀大家,除了爹爹外,谁都不喜欢她。
在他不多的印象中,娘亲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对谁都温声细语,从不发脾气。
娘亲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可却时常被大娘和其他人冷言讥语相待,那时才五岁的他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家不喜欢娘亲,自然也不喜欢他。
大人们碍于面子,又或者只是不屑罢了,所以并没有怎么为难他,顶多只是冷漠地无视他,仿佛江府中没有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
但是府中其他那些和他同龄或者比他大的小孩就不一样了,他们总是把他欺负得惨兮兮的,还不让他向爹爹告状。如果他跟爹爹说了,他们下次便欺负得他更狠。
可在这样令人讨厌的江府中,除了娘亲外,也有一个他不讨厌甚至很是喜欢的人。
江暮吟比他大六岁,是江夫人所生第二女,在其他小孩欺负他的时候,她总是挺身而出,像个护崽心切的老母鸡把他急急护在身后。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江暮吟才会难得地露出一口尖尖利利的小獠牙,平常都是安安静静的,不争也不抢,一副与世无争少年老成的样子。
江暮吟会拧着两道秀丽的眉毛小心翼翼给他上药,上完后轻轻向伤口处呼呼气,问他疼不疼
啊,然后变戏法似的塞一颗甜津津的蜜饯到他嘴里。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差不多到了江暮吟下巴的位置。那时他跟江暮吟的关系已然宛如真正的亲人,江暮吟是姐姐,他是弟弟。
偶尔他也会向江暮吟撒娇,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对此,江暮吟的回答相当直截了当:因为你是我弟弟啊。
他继续问:江幻、江澜亭也是你的弟弟,还同为江夫人所出,你怎么就不待见他们。
江暮吟挑了挑眉,而后故作神秘地扫了一圈四周,才回答:自然因为他们不学无术却爱欺负人,是臭弟弟,这跟血缘没关系。
说完后,却是转过身,身影轻盈地仿佛一只灵巧翩然的蝴蝶,朝着门口快活地奔去。
在门口翠绿的榕树下,长身玉立站着一个墨袍少年,正笑盈盈地瞧着向他飞奔过来的灵丽少女。
再后来,他已经比姐姐高了许多。姐姐也如愿嫁给了那个曾经在树下笑盈盈等她的英俊少年,裴栖鹤。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发自内心的为两人感到欢喜雀跃。
真好啊,如果姐姐能一直这么幸福快活下去就好了,他在心中默默祈愿。
然而,一切都没了……
姐姐,那个护他疼她的姐姐死了,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这个又黑又冷的棺材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是梦吗?如果是梦,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疼,疼到五脏六腑搅在一起好像要呕出来一样。
江愁眠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心脏位置,另一只手却是温柔地护着那盏小小的长明灯。
黄泉路黑,有了这盏灯,姐姐就不害怕找不到往生桥了。
江愁眠慢慢躺倒,将自己蜷缩在那盏长明灯旁。
或许在梦里能再见到姐姐,再听到她一边温柔地安慰他一边轻声哼唱那曲童谣。
带着眼角没有干涸的泪痕,江愁眠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