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颇为动容,可到底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了,不久便豁达了,不再叹气。
他告诉苏韧说:“嘉墨你年轻,未如圆然师傅当年开过眼界,哪知这方砚台的贵处这砚台乃是宋朝的苏东坡送给长子苏迈的。你看此处铭文,有这么四句:
以此进道常若渴;
以此求进常若警;
以此治财常思予;
以此书狱常思生。
东坡先生是刚正不恶的贤臣。宋亡至今,几番兵祸,名砚能流落至老朽之手,岂不是宝贝么?可惜到底无缘,还是坏了。”
苏韧思索,觉得那四句话是好话,但不对自己脾胃。可人不管奸恶,教育儿子,当然是要讲光明正大的道理。他今日来,本想托老板找寻件文雅礼物送给沈凝。沈凝什么好砚没有见过,倒是这砚台,许能投其所好?
他问:“老兄,这砚破了,还能卖几钱?”
“哎。若不破,许能卖千金。若破了,真不知能得几个钱?本来识货的人不多。”
苏韧说:“老兄别愁。我跟你交往有时日,并未怎样帮衬你,只会向你讨教。我这里恰有张银票。你若不嫌数目少,拿去罢了。算是老哥你把宝物让给了小弟。可好?”
那掌柜颇为惊喜,只怕苏韧反悔,再三推辞说不妥。
苏韧摆手笑:“我并不自己留着。老兄你知我统共那么几个亲朋。我转眼是要送给雅士去的。”
掌柜恍然,收了银票,询问道:“沈老爷是看破红尘云游四方了,可是沈家那么大家业,沈状元可是能支持下来?老朽做这行多年,看惯从盛转衰,王孙公子,转眼不如乞儿。一朝天子一朝人,何必气焰嚣张,又何必咄咄逼人。左右嘛,就那么回事。”
苏韧微笑,挑了句雅的说:“所谓‘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老哥哥教诲的正是。”
掌柜帮着苏韧去包砚台,又替他选了几件画扇带扣,一并打包。
老头又道:“此话只好你我之间说说。前几年不是有个顺天府大案么,你还记得吗?”
苏韧累了一天,这时靠在太师椅上。听了问话,他眸子一动,静静说:“只记得死了些人。”
掌柜的环顾四周,压低声说:“谁不知他们是冤枉的?有人写了告密信,才牵连了好些文官儒生。这方砚台,原是张光祖所藏,后来他坏了事,抄家人漏下的。老朽我当时看那位典卖砚台的张小姐走投无路,没刻意压价。张家小姐真是十分颜色,不知后来流落到何方去了……这砚台,辗转来回都在我们江苏人手里。真不知将来江苏之地会起何等波澜?”
苏韧想了片刻,探身查看店口的日头,发笑道:“老兄你古道热肠!庙堂之高,岂是凡夫俗子能够知晓?老哥你挣钱养老,小弟我混口饭养家。天色不早,小弟得赶了。你
我改日再叙。”
他辞别了掌柜,到附近的珍味斋买了一盒回回奶糖,再回到宫城。他照应同僚,打点上下,忙到月升中天,也顾不上喝口茶。
等到坐上马车归家时,他才觉口渴。他掐指盘算,近来与沈凝往来较疏,得抽空维护他们之间的“亲”情。此外,那夜在皇帝面前,他曾大胆编排沈明。可当时他并不知道皇帝的神机。事后,沈明人没了,他倒觉得自己有点画蛇添足。
皇帝的做派,只要能为他所用,奸恶之徒,倒不要紧,只怕是你不驯服。
皇帝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许人近他,更不要人亲他昵他,他只要人怕他。
所以,苏韧虽没机会面圣,还是决心要借机表达出对皇帝的畏意。
苏韧到家,对出来迎接的三叔吩咐:“明晚我要宴客,你置备一席酒菜,买坛上好的葡萄酒来。你再买匹梅青细绸,并一把碧绿的丝绦……”
他如此这般吩咐完毕,三叔才说:“老爷,咱府里应酬日多。是不是要添置一个小厮?”
苏韧一笑:“你是管家。你说买,那就该买啊。可别买那种齐整伶俐的小厮,他们爱生事。长得笨嘴不巧的童儿倒合我意。银子你问太太支足。我不在家,太太他们可出门散心么?”
三叔谨慎说:“太太少爷常在家。今日坐马车出去,黄昏才回府。”
话音刚落,苏密冲出来,搂着苏韧道:“爹爹!”
苏韧看到儿子,高兴得笑出声来:“乖宝宝,还不睡?”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盒,说:“给你的!真乖。来,我抱你进去!咱们苏少爷走着有多累。”
苏密在他怀里,抓着盒子,撇嘴说:“又是糖?我今天吃够了。”
苏韧莞尔道:“怪爹爹不好。下回买别的。”
“别的也吃多了。爹,今天我见到姐姐啦。”
“唉?”苏韧脚步一滞,脸上尤带着笑:“你们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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