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石阶上,心情怵兮惕兮。石阶窄仅三尺,许多路段两面悬空,稍一不慎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儿子不知厉害,一路上仍像个枝头跳跃的喜鹊。好不容易走下这四里石梯,转过一屏峭拔的翠石,陡觉一股爽气撞我而来,抬头看去,只见破空射下一道闪电,迅迅然,将一座青山劈成两半。
“那就是三叠泉。”妻说。
我们跑下最后一百多级台阶,站在一处矶头上,迎面凝视三叠泉。
第一叠泉,半截隐在青天里,半截挂在白云中,头陀沙弥会以为它是梵天之舟的一面劲帆,七尺须眉则以为它是射破历史阴霾的一支响箭。
第二叠泉,悬陵峦而斩壑,跃石梁而飞涛,直看上去,它仿佛不是第一叠泉的延续,而是从地穴涌出一道白炽的岩浆,触搏挣腾,冷艳逼人。
第三叠泉,临崖分为两道,左清高,右挺瘦,好一对雌雄双剑!吸日月之精华舞虹不坠;壮天地之险介,切石有声。
也许,这一对干将莫邪舞累了,一个小寐就是千年。双剑插地,寒光漶漫,成瑶池,成龙潭。站在似崩不挺的矶头,我感到那么多的光子、电子自剑峰闪出,凝成雷,落成雨,把时间的灰烬,撞击成耀眼的珍珠。
庐山有多处瀑布,历代诗人歌咏庐山瀑布的诗也很多,最有名的,当数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了,遗憾的是,这首千古绝唱写的是位于秀峰的黄岩瀑布而非眼前的三叠泉。黄岩瀑布我也曾专程前往观赏。结果大失所望。这流自双剑峰的飞水,渺若细线。完全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概。它旁边的马尾瀑布,也是李白见到的,几乎断流。我在心中叹息:如此瀑布,真是浪费了李白的一首好诗。
最好的庐山瀑布,还是这条三叠泉。
据说直到公元一六九一年,三叠泉才被一个砍柴人偶然发现。此时李白已死去数百年,所以无缘相见。从此大凡来庐山的旅游者,都想到此一睹为快,就连赫赫大名的理学家朱熹,听说三叠泉后,因自己年迈多病不能前来观看,竟请画师临摩一幅三叠泉的娇姿,挂在书房里,日夕神游。
自童年始,我就一直喜欢澄澈的山泉。它清静,却不以烟霞的方式;它流动,却不以乖戾的态度。无论冬夏春秋,它都荡漾着惠人的温柔和遁世的悠然。许多诗人把它作为神秘的意象,而我,则把它看成是我血管中流动的血。
眼前的三叠泉,心中的血,此刻都在腾涌。三叠泉从来不被扰动,它流成自己的性格,从生命中来,到生命中去,而我的血,为什么有时从天真中来,却流到污浊中去,有时从愤怒中来,却流到孤独中去呢?是谁介入其中,扰乱了它的流向?
这是一个比五老峰还要沉重的疑问,满眼的游人,没有谁能够回答我。
忽然有人喊我,是妻。原来在我遐想时,她和儿子已走下龙潭了。我猴子般跳下去,淋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儿子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在水中嬉戏。瀑布跌落石上,都成了晶莹的珍珠了。任一身湿透,我也跳进了龙潭,浇起清洌的泉水,洗我的眼,洗我的耳,洗呀,洗呀,只恨不能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拉出来,洗尽粘在上面的污秽和忧伤。
我和儿子在水中玩得忘情了,妻喊我们上岸。她指了指天梯上回归的游人,说该返程了。我笑着对她说:“再让我们玩一会儿吧,不,不是玩,我是在接受洗礼。”
“洗礼?什么洗礼?”
“灵魂的洗礼,我的眼洗过了,就再不接受污浊,我的耳洗过了,就更不会听阿腴之词。”
“想得美,谁还会拍你的马屁?”
妻的抢白,我无言以答,是的,在这个斯文扫地的年头,谁还瞧得起我这个自视清高的诗人呢?此时,留在矶头的那个疑问又跑回到我的心头。我暗暗发誓,从今以后,我生命的流水,一定要像这三叠泉一样,永远保持澎湃的激情,只在属于自己的河道上流淌。
临上岸,我又猛喝了几口。
“会生病的。”妻说。
“不会的,这是圣水。”
带着洗礼后的释然的心情,我们踏上归程。
庐山真面目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到过庐山的人,都认为苏东坡这首咏庐山的诗写得好,道出了庐山的特质。这首诗妙就妙在虽然是写山势,却能引发人们形而上的联想。究竟什么是庐山的真面目?不知当年的东坡先生写此诗时,心中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庐山形象。这形象既是地理的,也是人文的;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
下了庐山,站在归家轮船的甲板上,我望着黄昏烟霞中若隐若现的庐山,不禁浮想联翩。从公元三四〇年大书法家王羲之在庐山的玉帘泉畔营造第一座别墅以来,一千六百多年中,该有多少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名人来此山上,各自演出一段历史。这么多的人中豪杰,都是有知识的人,有胆魄的人,但未必个个都是有智慧的人。智慧与知识远远不是一回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智之乐不在人世而在于山水,何其淡泊的襟怀!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可谓智慧到家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