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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第3页)

钦宗赵恒的《眼儿媚》:

宸传三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琵琶。

如今在外多萧索,迤逦近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父子二人的《眼儿媚》,显然是唱和之作。从词句来看,儿子的反省能力比之父亲稍稍强一点。他抱怨奸邪误国,虽然不错,但却将自己的责任推卸净尽,真可谓到死糊涂。

从汴京到会宁府,行程约六千余里。这么远的路程,既无轿舆,亦无车马,对于赵家皇帝以及公子王孙如花美眷来讲,这是一次极为艰难和恐怖的旅行,既没有尊严,更没有欢乐。

然而被彻底剥夺尊严的事,却是在抵达金上京后发生。

大约是1128年的初夏,徽、钦二帝及其宗室随从来到金上京的第二天,金太宗吴乞买即下令让他们去祭拜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陵寝。他们不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战俘来到金太祖的陵园,女真人让徽、钦二帝脱下衣服,袒露上身,然后现宰两只绵羊,剥下血淋淋的羊皮披在两位皇帝的身上。让他们以这种极尽侮辱的装束,一步一叩首,绕着完颜阿骨打的坟墓转了三圈。第二天,两位皇帝又去乾元殿拜见金太宗吴乞买。在那散发着羊膻味的大殿里,吴乞买郑重地宣布,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对这两位昏君,女真人极尽嘲笑之能事。

所有赵宋皇朝的宗室人员都目睹了这一场侮辱,所有的中原人都听说了这一场侮辱。

宋朝的历史,将这个事件定为“靖康之耻”。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

这是抗金英雄岳飞所写的《满江红》中的名句。在北宋对契丹人的作战中,出了一群杨家将;在南宋对女真人的战争中,出了一支岳家军。在汉人书写的历史中,杨令公与岳飞,可谓是家喻户晓的民族英雄。产生这样的观点,乃是因为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汉人将自己与中华民族等同,汉之外的所有民族,都是异端,都属于“生番”或者“夷狄”。汉人在这样一些族类面前,表现出天生的优越感。在现代人看来,族群与国民是两个概念,一个国家的公民可以由不同的族群组成。但在八百多年前,民族与国家是一个概念。汉人就是中国,中国就是汉人。所以,当女真人掳走了徽、钦二帝,汉人并不认为这是两个政治集团的角逐,而是当作“夷狄”乱华的国耻。

所以,1127年后,“靖康耻”成了汉民族的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一提起这件事,多少人涕泪横流。但是,也有人表面痛苦,内心却藏着欢喜。

这个人就是赵构。

赵构是钦宗的弟弟,赵佶的第九个儿子,人称“九殿下”,后封为康王。当二帝被掳之后的一个月,即1127年五月初一,赵构在今河南省商丘即位,史称宋高宗。

赵构比之父亲赵佶与哥哥赵桓,其“恐金症”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虽一度任命李纲为宰相,让他拯救国难,与大金国作战。但几个月后,他又转而重用投降派汪伯彦、黄潜善之流,让他们代表南宋小政权与大金国媾和。他向金军统帅完颜宗翰开出的求和条件是以黄河为界,宋与金隔河分治。并主动下令尚在河北等地坚持抗金的将士南撤,把多个州郡大片的土地拱手送给大金。

但此时的大金,雄心早已越过了黄河,完颜氏族想取代赵宋成为中国的主宰。1127年12月,金太宗下令第三次出兵攻打宋朝。挟前两次胜利之余威,金兵扩充很快,短短十二年间,由数千个游骑扩充为八十万兵马,且士气高昂,完全可以说是当时世界上一支最具有攻击力的部队。此次金兵分三路南下:东路军由完颜宗辅与完颜宗弼(即金兀术)统帅。自燕京经沧州抢渡黄河进击山东;中路军由完颜宗翰率领自云中下太行,由河阳越过黄河直入河南;西路军在完颜娄室带领下,由同州(今陕西省大荔)取道关中,兵逼陕西。

面对八十万的“虎狼之师”,赵构害怕重蹈父兄的旧辙,连忙携百官逃到扬州。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里住了不到一年,又因这里离中原的战场太近,赵构再次下令将行宫迁到杭州。从此,赵构永久地放弃了汴京,把南宋的都城建在了杭州。

关于杭州,我们有太多太多的话题。江浙历来是人文渊薮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自古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说。无论将生活的舒适度分成多少个指标,在漫长的历史中,苏州与杭州都会名列榜首。

珠玑罗绮,美女珍馐,丝竹弦管,湖光山色……这些应接不暇的诱惑,令人心旌摇荡的气象,对于一般的国民来讲,是难得的福气,是神仙般的生活。可是,对于执政者来讲,则必定是迷乱心志的毒药。古往今来,一个贪图享乐的政权,从来都没有逃脱被消灭的命运。

纵观历史,在东南建都的政权,于南宋之前,有隋、梁、南唐,都是短命的。其因就是这一块有“天堂”之称的膏腴之地,会不知不觉地让人放弃忧患,且薰染出执政者的脂粉气,而不会磨砺出他们的英雄气。

赵构从来杭州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南宋要被消灭的命运。

史载:赵构于1129年正月迁都杭州。此时的中原,黄淮之间,正饱受金人的铁骑肆意地践踏,抗金的将士为保社稷,都在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而赵构在这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仍没有最起码的危机意识,控制他大脑神经的,依然是“享乐”二字。他在来杭州一月之后,即2月25日,便带着爱妃宠臣车辇如云浩浩荡荡来到钱塘江边观潮。

面对这一帮昏君庸臣,一位叫林升的诗人,写下了沉痛的诗句: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当汴州!

看过太多的胜残去杀,体会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人们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历史中没有绝对的胜者。任何一个政权,都无法逃脱兴衰更替的命运。但是,一个政权享祚时间的长短,还是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比之汉、唐、明、清、宋朝的开国皇帝气度要弱小得多。赵匡胤获得政权并没有历尽艰辛,且属于宫廷政变的性质。所以,宋朝的“王气”始终没有养起来。此处所说的“王气”,不是指皇上号令天下的权力,而是指点江山的能力。自秦自汉自唐,不要说燕云十六州,就是东北和内蒙,都一直是中国的版图。可是唐末动荡期间,契丹人抢占这一大片国土另建一个辽国。宋立国之初,太祖赵匡胤、太宗赵匡义兄弟二人都没有能力从契丹人手中收复失地,反而每年向辽朝纳贡。此后,赵宋的皇帝们与契丹人时而开仗,时而议和,一直处于被动。在开拓疆域与处理民族问题上,赵宋皇帝乏善可陈。终宋一朝,惟有文学可以垂范后世,出了王安石、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陆游、辛弃疾等一大批杰出的文学家。出现这等现象,与赵匡胤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有关。这一点,赵匡胤比之唐太宗李世民,可就差得多了。唐太宗不仅器重文人,更整饬武备。文武并举,绝不会一手硬一手软。所以,历史上才产生了盛唐气象,这至今仍令中华民族骄傲的大国典范。就一般的规律而言,一个开国皇帝的气度胸襟,便决定了他所开创的王朝的精神走向,如汉高祖刘邦,他吟过“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样雄奇的诗句,他呼唤猛士开疆拓土。这种精神让后代皇帝所承继,到汉武帝而趋鼎盛。

赵宋皇帝重文没有错,抑武就大谬。诗词歌赋可以陶冶性情,怡养心灵。但对付契丹人和女真人这样的剽悍民族,一篇千古传颂的诗章还不如一根绊马索有用。即便是文学,如果是大气磅礴的,积极健康的,提升国人斗志的,仍是培植国力的重要手段。遗憾的是,北宋的文学,发展到徽宗、钦宗时期,已是生气消失,豪情不再了。北宋的最后一位大诗人,是李清照。她的词作典雅,婉约。作为个体,李清照是优秀的、杰出的,但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学代表,则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就变成了縻縻之音,噙着泪水吟咏“雁过也,最伤心。”无限感伤地倾诉“人比黄花瘦”,这种充满悲情的诗句之所以在当时受到热捧,乃是真实地反遇了徽钦二帝统治下的国民已丧失了雄健的气魄。南渡之后,曾有智者痛定思痛,描述昔日汴京的臣民“黄髻小儿,但习歌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上有所倡,下有所随。当踢球的高俅与卖笑的李师师都成为皇上的座上宾,骤登显贵之堂。升斗小民除了艳羡,更会仿效。于是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歌善舞,而所有上了年纪的人,从来都不想干戈之事,都以为战争绝不会发生。待到金兵攻破汴京,可悲的国民们才惊醒,但为时已晚。

相比于徽、钦二帝与宋高宗赵构,大金国前期的皇帝们行事的风格就要明朗得多,也健康得多。君臣之间,臣民之间,几乎没有尊卑等级,贵贱之分。据史料记载,吴乞买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但仍然与百姓保持水融的关系。他所住的“皇宫”,也没有重门深禁,百姓家里杀了一只鸡,就会跑到“皇宫”里喊他一道去分享,没有特殊情况,他都会欣然而往。君臣之间议事,可以争、可以吵,哪怕面红耳赤,也不会伤和气。争吵完了,意见统一了,君臣们便开始“同歌合舞,略无猜忌”。女真人的歌舞是什么呢?是踩刀梯,耍火球之类,充满了矫健,洋溢着剽悍。相比于汴京靡靡之音,杭州的浅斟低唱,两者孰优孰劣,不言自明。再说击败辽、宋之后,大金国库里的钱多了起来,吴乞买花钱大方了一些。大臣们对他产生了意见,说他违背了太祖完颜阿骨打立下的“非军需不启库存”的祖训,应接受处罚。吴乞买只得按规距被大臣们拉出议事大殿,趴在地上“廷杖二十”。吴乞买心悦诚服,并没有因此报复任何人,而赵宋皇帝虽然无能,却从来一言九鼎,君臣之间有绝对的界限。相比之下,女真人早期建立的政权,倒是有点像“人民公社”的性质。所以,我认为,女真人打败汉人,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它的真正的历史意义在于:一种健康的、硬朗的、平民式的帝王文化,打败了另一种腐朽的、堕落的、贵族化的帝王文化。

2006年元月,我再次应邀前往阿城,参加新修缮的金上京博物馆开馆仪式。看过大金国的发展历史后。下午,在零下二十五度的严寒中,我又来到金上京遗址。厚厚的积雪掩盖了一切,不要说旧迹,就是连废墟也看不见。我踩着深深的积雪走了很久、很久,不知为何,在这八百多年前的“王气肇造”之地,我突然想起了辛弃疾的词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样的诗句充满了英雄气概,读来让人热血澎涨。不由赞叹辛弃疾真伟丈夫也,遗憾的是,南宋政权不喜欢这样的伟丈夫。由此我想到一个国家,如果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享乐之风,奢侈之气,所有的国民必然就会丧失忧患意识。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去年,当超女出现,数十万的“粉丝”们为之痴迷,为之疯狂时,我的心中就产生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出几个超女,原也是多元化社会的自然现象,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要引起警惕的是,如果这些青少年——我们这一时代的“黄髻小儿”,其生命只为歌星、影星、球星而狂,还能说,我们国家的精神气象是健康的吗?

一个时代没有英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产生英雄的土壤。有鉴于此,北宋灭亡的教训不能不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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