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墨色在灯影里来回荡漾着,望之愈久,愈有恍若隔世之感。元澈抬手执起金刀,落定时定睛再看,褪色的竹简已化为精致的帛卷,卑微的谦辞已改为帝王的诏告,这一日,她又做回他的中书令,为他拟诏,重整帝王的旗鼓,也重整了荒废千年的忠义。
元澈列于军前,亲自宣诏后,举起长槊:“全师东进,救我大魏忠义之将!”
诏书下达紧急,且涉及数万大军深夜奔袭,因此并不是所有的军部都知晓此次行军意图。周洪源所在的军部便是如此。将领匆匆下达命令后便回到帐中,紧接着兵尉们便组织这些兵丁做行军准备。
先前周洪源追随王谦部下至荆州,及至王谦被俘,他们这些余部便被重新整编,一部分仍属江州,另一部分则被划至皇帝直辖麾下。过往这数十余战,将领多有调动,周洪源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追随何人,是为公还是为私。不过他尚有一身好武艺,即便身为前锋,也颇为侥幸未死于疆场上。
周洪源正在营中调整身上戎甲,却见一名兵尉将他唤来。
“幢主有要事嘱咐,你随我来。”
几场战役下来,周洪源已知自己效从的这位幢主颇有身份,因为每每上阵厮杀,这位幢主都不甚积极,可见锦绣前程并不系于军旅。待他行入营帐,只见一名甲胄精致、面堂英气之人已落座等待。
周洪源上前行以军礼,对方异常热情地将他扶起:“早听闻有骁勇壮士出自陆车骑家,今日始见,不敢失敬。”
见周洪源面有疑色,对方也自我介绍道:“在下王播,贱字子宣。说来惭愧,某原先出自前任王刺史麾下,乃为同门宗亲。因王陆两家通谊已久,刺史也常与我言及此事。如今既上疆场,共谋富贵,理应互有照应。”王播说着,已拉周洪源入席,“壮士请坐。”
待周洪源坐下,王播试探着问:“壮士可知近日洛都事?”
周洪源道:“不知,洛都、长安可都平安。”
王播却皱眉道:“长安局势尚可,但洛阳只怕颓危啊。洛阳王司空传信与我,皇后已顺利产子,当为国储,奈何徐宁作乱,更引藩王入宫,或有废后之念。洪源当知,陆家戚畹之贵,满门公侯,皇帝早已忌惮已久,只是苦无事由,不得发动。今日徐宁作乱,或终死于王师,但未必不会做那杀人之刀啊。皇后若废,所加之罪必不出大逆,是以翦除权臣,届时男子当诛,女子流放,司空也是甚为忧虑。”
周洪源已经将意思听出了大概,但仍颇为谨慎:“不知幢主所言可有实据?实不相瞒,长安公府也有家仆常寄信与我,所言俱是平安,未闻有此危祸。卑职身为边将,又事圣主,实在不敢以私念而揣摩公心,妄动干戈,扰动国鼎。”
王播也没有怪他疑心,大大方方取出一份书信,道:“此乃司空加印亲笔,仍有前日皇后九九重阳所赐御物,还请壮士验证。王司空亲笔所书,壮士应该信了吧?”
周洪源展开书信。他出身世家,以往便在父亲身边,常浏览公文书信。只见信上果然上有王峤署名并司空印,不像作伪。而御赐诸多物件也多出自内造,颇为精致,附和皇室规格制式。甚至一些祝颂之词也是皇后亲笔书写,绝难模仿。
周洪源放下书信:“皇后和王司空想让我做什么?”
王播此时向一名亲随使了使眼色。那名亲随旋即退出帐外,又令帐外护卫撤离数步远。
王播走至案前,在纸笺上写了两个字,随后示于周洪源。
周洪源大惊。
只见王播笑笑道:“听闻壮士对陆氏女郎有太真拭镜之意,此际救美人于水火,皇后必然感念于心,必允此事。”
周洪源却低首道:“他日我誓以军功封侯,得登高门。而非以不忠不义之举,忝为恩幸。若皇后与司空为难,卑职愿以此性命,死谏于君王前。”
王播见诱之不成,更走近一步,低声道:“可我听闻,壮士本出自高门,堪称良配,只因旧事,方陷困境。壮士愿凭壮力,军功取仕,自无不可。可是壮士可曾想过,即便来日功封万户,位极三公,然前有杀父之仇,君王便能无视此节?”
王播见周洪源还在犹豫,于是叹道:“罢了,豫兖本多壮士,成事岂独周郎。即便失败,不过两家庭门之血共溅天下,以戒后来之人而已。”
王播当即阔步走向帐外,在掀起帐帘前际,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臂膀。
“骏马一匹,鳞甲一副,丈夫功成,必在此日。”壮士涩声,已为屈从。
旭日东升,鄱阳城内是胜利的欢呼声。九月十二,苏瀛军临鄱阳,武昌军吕冰部撤退,转而北上,率五千余部开奔湓口。苏瀛派遣王佑追击数里,随后停军鄱阳湖,两日后,王佑归军。
苏瀛临湖而望,湖光山色,辉映远州,摇落翡翠。刺史府司马与长史分别侍立左右,与他们的主官一样,神色恬然,并不理会一旁焦急的军情官。
只见苏瀛遥遥西指:“秋拂湖光,庾郎兰棹,若不泛舟承兴,实在辜负天公美意。”
见军情官还在眼前,苏瀛笑问道:“湓口战事如何?”
“征东将军仍在率众抵抗。”
苏瀛只是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自己腰间的大红璎珞。
府司马担忧道:“使君还要延战?”